蒙面作品71:纸糊的人生_经典散文_.

    纸糊的人生

    外婆家是纸窗还是玻璃窗,已然忘记。我坐在窗台上,闻得母亲归来,挤了一屋子的人。母亲是家里的老姑娘,手脚勤快,有眼力见,大家都喜欢她。

    那时我头发乌黑,厚而密,鼻子挺,眼睛毛噜噜的。一个叫桂琴的19岁女孩,说我俊,非要带回家给她娘瞧瞧。桂琴在姥姥家的村当民办教师,她的母亲是我大姨,住在另外一个叫邢家窝棚的地方。那里穷,不是普通的穷,下雨涝,天晴旱,颗粒无收时也是有的,距外婆家约30里地。

    很远很远的路,坐马车去的。桂琴搂着我,身上围盖着一件蓝布制服大衣。空气清冷,北国的雪气浸淫在每一粒氧分子里。有风,她戴着一条红围巾,脸红扑扑的,非常好看。若干年后,当母亲说她叫“丑姑娘”时,我很诧异,人的记忆竟能如此不同。

    大姨家有二个姑娘五个儿子。灌风的房子,异常冷清,炕上的席子破着大洞。我在那住了七天,印象里度日如年。每天不知道他们吃的什么,黑乎乎的一锅,现在想来是野菜。就我一个人是白米饭,用铝制饭盒蒸的,上面还有条小鱼。即便如此,我还是一个人瞅着窗外抹眼泪。一次被四表哥看见,告诉了他娘,说人家城里的孩子住不惯,还是赶快找个车,送回去吧!我就天天盼着能有马车,把我拉出去。

    农村讨个媳妇金贵,何况是那么穷的地方,得哄着。大姨的大儿媳,曾向大姨要台缝纫机。大姨手头紧,没钱,说红儿,不急,等秋天咱分了红再买。谁知到了秋天,欠收,连吃饭都成问题。媳妇就把一锅正在蒸的黄灿灿的豆包,扣到了地下。

    大姨夫脾气暴,年轻时没少打大姨。刚结婚时,大姨一趟趟回娘家,他一趟趟来接,大姨一次次妥协。孩子多了,眼泪哭干了,这种日子,还得将就着过。

    后来大姨老了,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依旧没多大改观,五个儿子为赡养老人的问题相互推诿。大姨的房子给了儿子们结婚,自己挨家住,一家一个月,月头月尾是交接日。兄弟间,常为多一天少一天,大月小月闹意见,甚至打仗。有次大姨病重,患的肝昏迷,在一个儿子家住到月尾,该接的没去接。大姨便被弄到架子车上,盖床被,推到另个儿子的院门外。那是个冬天,干冷干冷的,大姨在外面冻了一夜。早起六点多钟,天蒙蒙亮,一个拾粪的村民踩着雪,吱嘎吱嘎走来。隐隐听到哼哼声,以为是头猪。近前一看,才发现是人,捶开门,大姨的儿子方出来,说忘记日子了。

    轮不下去后,大姨曾到大姑娘家住过一段时间,久了,女婿有点不愿意。她大女儿和二舅一个村,大姨便被二舅接去。二舅妈是个爽快人,说大姐,我家条件虽不好,住的位置还是有的,我们吃啥您吃啥,别挑就行。大姨在那过了半年的平静时光,怎奈她的五个儿子走马灯似地来,让二舅苦不堪言。

    她的两个姑娘合计了下,一人出一千块钱,在大姨他们村买了间平房,让大姨一个人过。谁知烟筒一冒烟,大姨的十几个孙子孙女就端着碗来了,大姨的饭根本吃不到嘴里。

    大舅很气愤,调解多次无果后,便把他们兄弟五个告上了法庭。每人每年给大姨两百元钱,情况好转没一年,钱又开始不能到位。

    大姨死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低垂的云朵,回旋绵延在纷扬的大雪中,天地一片寡淡。觅食的乌鸦呼号在村庄的上方,三个舅舅非常痛心,觉得这样好的一个人,一天好日子都不曾有过,就坚决要求拉回自家祖坟地,像对待没出阁姑娘那样厚葬。可后来的一天,人家五个儿子连夜来车,悄悄把他们娘的棺椁又启了回去。

    就像一场可悲的人间闹剧,在吵吵闹闹中落幕了。一个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地方,生存的尊严无从谈起,纸糊的人生,那么薄那么薄!

    大姨活着时,如果有出差或做生意的亲戚路过我家,讲起大姨的近况,不等母亲开口,父亲便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让他们帮忙带回去。

    母亲常感慨,可惜了你大姨那个人了。我们五姐妹属她最漂亮,又高又白,性情也好,竟一辈子没得好,死得又早!要是你大姨还活着,我就把她接来,给她养老送终。母亲絮絮叨叨,一辈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给大姨养老送终。

    但天堂没有假设,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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