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去之日(2)

    红玉老师心中的懊悔可想而知。

    他昔日翱翔天际的飞行能力已经大幅衰退,现在仅能在榻榻米上跃出数寸远,几乎与凡人无异;享受爱情的能力也早已丧失,没有执行力的空虚欲望让年纪一大把的老师更加迷恋弁天,然而意中人弁天始终避不见面。现在会来探望他的,就只有几只傻瓜狸猫和四处广招信徒的宗教团体。他自然会懊恼。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使老师终日板着一张脸,在这间只有四张杨榻米大的小房间,发泄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慢。

    在红玉老师失势沦落的这出戏中,我也插了一脚,以致难辞其咎。我之所以照顾老师的生活起居,就是这个缘故,然而再也没有比“落魄的天狗”更难伺候的种族了。我逃往大阪,其实半是为了摆脱照顾老师的差事。那之后我将老师的事交给么弟,若说我没在心里盘算,慢慢将这烫手山芋塞给么弟,那肯定是违心之论。

    只可惜,我那没什么才干的么弟实在应付不了任性的老师。

    我和么弟一起步出咖啡厅,穿过出云路桥,走在冷风飕飕的贺茂川畔时,可爱的么弟摇头叹息地告诉我,老师坚决不肯洗澡。

    红玉老师最讨厌洗澡了。

    他究竟有多讨厌洗澡?从他为了让自家的脏浴缸无法使用,竟然亲自加以破坏,就可看得出。如今这时代,就连住在下鸭森林的狸猫也会因为在意毛发分叉而使用护发乳,但老师却连把手帕沾湿擦拭身体都不愿意。他把爱用的香水一古脑儿往脖子倒,完全不把身上的污垢当回事。邀他上澡堂,他总有说不完的牢骚藉口,例如天气不好、屁股痒、腰痛、看你的表情不顺眼云云。若想硬拉他出门,他就会拿又大又重的不倒翁砸人。

    每当我们束手无策,公寓房间弥漫一股宛如发酵般的怪味,老师会频频往身上洒香水,那时光是待在房间里便让人泪流不止。事态已不容迟疑,势必得和老师一战。我之前常压红玉老师上澡堂,每次都必须做好扯毛流血的心理准备。

    么弟走在我身旁,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哥,我真没用。我没有带老师去洗澡的才能……”

    “用不着哭,矢四郎。这种才能根本不需要,你应该学学其他才艺才对。”

    “老师会吹天狗风呢。”

    “噢!没想到老师还有这种力量。”

    “他用天狗风把我的毛吹成一圃。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变鬈毛了。”

    “竟然用所剩无几的本领对付这么小的孩子,老师实在有辱天狗之名!看我不把他扔进滚烫的洗澡水里才怪!”

    “哥,你不能欺负老师哦。”

    “我知道。”我轻拍么弟的头。“我只是嘴巴说说而已。”

    我们穿过挤满购物人潮的出町商店街,转向一旁的巷弄。

    爬上公寓楼梯,我敲了敲门唤道:“我是矢三郎。”一踏进屋内,我便被浓雾般的香水味给呛着,泪水直流。么弟咳嗽不止,露出了狸猫尾巴。我提醒么弟:“喂,尾巴,尾巴!”么弟赶紧屏住气息,但蓬松的尾巴似乎很想露脸,他一副屁股长虫犯痒的模样。

    我拨开堆叠如山的松花堂便当盒和红玉波特酒的酒瓶,踏进四张半榻杨米大的房间。红玉老师蹲在从窗户射进的阳光下,身上披着一件新棉袄,正用喷壶帮书桌上的仙人掌浇水。

    我打开抽风机,敞开窗户,让冷空气进入屋内。老师头也不抬,很不高兴地说:“是矢三郎吗?从五山送火之夜之后就没看到你,跑到哪儿鬼混去啦?你这个不仅尊师重道的家伙!满脑子只知道玩。”

    “我并不是玩去了,不过我的确很久没来问候您了。”

    “问候就不必了。你不来,我落得清静。”

    “您又说这种话了,要是寂寞的话大可直说啊。”

    “混帐东西!”

    ○

    一碰面就针锋相对,我将话题转移到“上澡堂”的交涉,结果没意义的激战持续了一个小时。我施展犀利舌锋批判老师的肮脏;老师则怒火四射,一面放屁一面大声说些狗屁不通的歪理。么弟吓得躲在厨房角落。双方你来我往之间,窗外天色渐暗,四周变得益发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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