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第六章)(2)

  韩冲牵了驴牵到哑巴的院子里,哑巴看着韩冲进来了,敢快从屋子里端出了一碗水,递上来一块湿手巾。韩冲摸了一把脸接过来碗放到窗台上,往下卸驴脊上的谷捆。这么着韩冲就想起了琴花说的话:哑巴会说话。韩冲想拭一拭哑巴到底会不会说话。韩冲说:“我还得去割谷穗,你到院子里用剪刀把谷穗剪下来,你会不会剪?”半天身后没有动静。韩冲扭回头看,看哑巴拿着剪刀比画着要韩冲看是不是这样儿剪。韩冲说:“你穿的这件鱼白方格秋衣真好看,是从哪里卖来的?”哑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抬起来时看到韩冲还看着她,脸蛋上就挂上了红晕,低着头进了屋子里半天不见出来。韩冲喝了窗台上的水,牵了驴往凤凰尾上走。韩冲胡乱想着,满脑子就想着一个人,嘴里小声叫着:“哑巴,红霞。”就听得对面有人问:“看上哑巴啦?”

  一下子坏了韩冲的心情。韩冲说:“你咋没走?”琴花说:“等你给我蚕种。”韩冲说:“你要不害丢人败兴,我在这凤凰尾上压你一回,对着驴压你。你敢让我压你,我就敢把猪都给你琴花赶到甲寨上去,管她哑巴不哑巴,半张蚕种又算个啥!”

  琴花一下子脸就红了,弯腰提起放猪草的篮子狠狠看了韩冲一眼扭身而去。

  韩冲一走,哑巴盘腿裸脚坐在地上剪谷穗,谷穗一嘟噜一嘟噜脱落在她的腿上脚上,哑巴笑着,孩子坐在谷穗上也笑着。哑巴不时用手刮孩子的鼻子一下,哑巴想让孩子叫她妈,首先哑巴得喊“妈”,哑巴张了嘴喊时,怎么也喊不出来这个“妈”。哑巴低下了头嘤嘤哭了起来。哑巴的思想又回到了十年前,或者还要远。

  哑巴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孩子多,上到五年级,她就辍学了。她记得故乡是在山腰上,村头上有家糕团店,她背着弟弟常常到糕团店的门口看。糕团子刚出蒸笼时的热气罩着掀笼盖的女人,蒸笼里的糕团子因刚出笼,正冒着泡泡,小小的,圆圆的,尖尖的,泡泡从糕团子中间噗地放出来,慢吞吞地鼓圆,正欲朝上满溢时,掀笼盖的女人用竹铲子拍了两下,糕团子一个一个就收紧了,等了人来买。弟弟伸出小手说要吃,她往下咽了一口唾沫,店铺里的女人就用竹铲子铲过一块来给她,糕团子放在她的手掌心,金黄色透亮的糕团子被弟弟一把抓进了嘴里烫得哇哇喊叫,她舔着手掌心甜甜的香味儿看着买糕团子的女人笑。女人说:“想不想吃糕团子?”她点了一下头。女人说:“想吃糕团子,就送回弟弟去,自己过来,我管饱你吃个够。”她真的就送回了弟弟,背了娘跑到了桥头上。

  桥头上停着一辆红色的小面包车,女人笑着说:“想不想上去看一看?”她点了一下头。女人拿了糕团子递给她,领她上了面包车。面包车上已经坐了三个男人了。女人说:“想不想让车开起来,你坐坐?”她点了一下头。车开起来了,疯一样开,她高兴得笑了。当发现车开下山,开出沟,还继续往前开时,她脸上的笑凝住了,害怕了,她哭,她喊叫。

  她被卖到了一个她到现在也不清楚的大山里。月亮升起来时一个男人领着她走进了一座房子里,门上挂着布门帘,门槛很高,一只脚迈进去就像陷进了坑里。一进门,眼前黑乎乎的,拉亮了灯,红霞望着电灯泡,想尽快叫那少有的光线将她带进透亮和舒畅之中,但是,不能。她看到幽暗的墙壁上有她和那个男人拉长又折断的影子。她寻找窗户,她想逃跑,她被那个男人推着倒退,退到一个低洼处,才看到了几件家具从幽暗处突显出来,这时,火炉上的水壶响了,她吓了一跳,同时看到了那个男人把幽暗都推到两边去的微笑,那个男人的眼睛抽在一起看着她笑。她哆嗦地抱着双肘缩在墙角角上,那个男人拽过了她,她不从,那个男人就开始动手打她——红霞后来才知道腊宏的老婆死了,留下来一个女孩——大。大生下来刚半年了,小脑袋不及男人的拳头大,红霞看着大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红霞在这个小村庄被禁锢了的屋子里开始了一个女人的生长和怀念。她百般呵护着大,大是她最温暖的落角地,大唤醒了她的母爱。红霞知道了人是不能按自己的想象来活的,命运把你拽成个啥就只能是个啥,她记忆着大和自己的成长,记忆着腊宏的拳头,她想人的记忆里要是能记起一些美丽的事情多好,然而,没有。后来是一件什么事情让她不说话了呢?她哆嗦了一下。

  那是一座深宅老院,高高的院墙,厚重的大门,破落的房屋,一脚踏进去这座老房子,红霞就出不来了,她成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腊宏的老婆。她记得是一个晚上,是秋天的一个晚上。她晃悠悠的出来上厕所,看到北屋的窗户亮着。大睡下了,北屋里住着腊宏妈和他的两个弟弟。北屋里传出来哭声,是一个老妇人的哭声,她很好奇地走过去,看不见里面,听得有说话声音传出来。是腊宏和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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