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温特夫人(第一章)(3)

    昨天晚上,在陌生、冰冷的床上,我醒一阵,睡一阵,始终心神不安;这趟很不舒服的令人生厌的旅行还在折磨着我的整个身心。我从迷迷糊糊的状态清醒过来——时断时续、半睡半醒的梦境中曾出现火车的轮子和法国境内平坦的、灰蒙蒙毫无生气的田地——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处绝对的寂静之中,有那么几秒钟心里迷惑不解,无法肯定这是在什么地方,也记不清为什么来到了这里。随后,在我回想了起来的那个瞬间,我体验到激动和幸福在我内心引起的第一次震荡。回来了!离乡背井这么多年,我多么想家,多么渴望回家啊!现在回来了,回到了英国!这一喜悦使我忘掉了现实中的其它所有一切。

    柔媚、奇异的月光充溢着整个屋子。它抚摸着白漆桌面的梳妆台;它让灰白的四壁有了光泽;它覆盖了镜面、一个画框的玻璃以及我那些刷子镀银的背面,把它们化成了水。我悄没声儿地走向屋子的那一头,唯恐弄出声响把他吵醒;我甚至不敢瞥一眼床上那长长的弯成弓状的身躯——此刻蜷缩得像腹中的胎儿,因为我知道他已是心力交瘁,需要躲进梦乡以求庇护。这次动身前我打点行装干得很匆忙,只随便带了一些衣服——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仆人照管这类事情,什么都得我自己动手——这会儿急急忙忙地在箱子里乱翻,花去好几分钟手指才触摸到我的软缎晨衣。

    然后我把它披在身上,回到窗边凳旁,把窗帘拉开一点儿。迈克西姆没有被打搅。接着我拔起窗销,悄悄打开窗户。

    我坐在窗边向外望去,下面的花园这个时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是童话里的一个景致。我眼前的景色如此美丽,如此奇异,让人看了心灵震颤。我这样观看的时候心里知道——一个人有的时候硬是可以知道——无论在我以后的生活中发生什么事情,我将决不会忘记眼下这段时间,它将成为滋养我心灵的一段回忆,如同有的时候我暗地回忆在曼陀丽那老房子的窗边所看见的下面那玫瑰园的景色,从中得到心灵上的满足。

    在草坪中央,一棵巨大的圆柱形冬青树投下它的阴影——一个完整的圆,犹如一条张开的裙子落在灰白的草地上;从花园那一头紫杉树树篱上的一个缺口我可以看见池塘如偌大一枚银币搁在它那空空的石头盆里。最后一批大丽花和菊花的茎梗顶端的叶球一动不动地耷拉着,看上去是黑的,但是它们的茎却被月光刚成灰白;陈旧的单坡屋顶上的石板瓦隐约闪烁着银灰色的光。花园之外是果园,树上挂着最后的若干只苹果,使黑XuXu的树枝间这儿那儿有银白色光点闪闪发亮;果园之外是地势稍微高一点儿的围场,里面站着两匹灰马,惨白的形体如两个鬼影。我久久地望着窗外,觉得永远看不够这迷人的景色,就在这时候几行诗句在我眼前浮现,我想它们一定是我儿时在学校里读过的,以后就忘了,直到此时才重新想了起来。

    慢慢地,悄悄地,

    月亮穿着银鞋夜行。

    瞧瞧这儿,望望那里,

    她见银树银果分明。

    可是我只记得这么几行。

    不但花园的景致如此深深地感动了我,使我如此欣喜和满足,而且,从敞开的窗户进来的夜间清新的空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芳香,与我们在流亡中——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把我们这些年来离乡背井的生活看成是流亡——与我们在流亡中所习惯了的那种令人头昏脑胀的夜间空气大不相同。那种空气有时候让人觉得异乎寻常,往往使人过度兴奋,使人透不过气来,偶尔带有恶臭,但永远是陌生的,永远与我格格不入。这个夜晚的空气散发着我童年时代以及我成长时期的气息,散发着家乡的气息。我闻到了经过霜打冷冰冰的草,闻到了树皮,闻到了淡淡的烟味,闻到了被犁过的地,闻到了受潮的铁,闻到了湿土、该丛和马;我闻到了所有这一切,然而又没有其中任何一样东西的确切气味。皓月当空,在这十月夜晚的清新空气里,我闻到了花园、花园之外的乡村以及花园周围所有一切在物的气息。

    昨天晚上我们到达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天已经很黑了。我们吃完晚饭,却一点儿也不知道餐盘里的食物究竟是什么滋味,跟我们在旅途中吃完每一顿那种粗糙、令人生厌的饭之后情形完全一样。这趟令人晕头转向的旅行把我们弄得精疲力竭、呆头呆脑,肮脏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使我们觉得很不舒服。我感到脸上的皮肤和肌肉都绷紧着,嘴巴好像也很难张合,舌头不知怎么肿得出奇。我看了着坐在对面的迈克西姆。他的皮肤是透明的,目光呆滞,两只眼睛下面有疲劳的痕迹。他曾疲倦地露出一丝微笑,表明他需要安慰和鼓励,我试图给他,尽管此刻他仿佛距离我十分遥远,而且,真奇怪,显得那么陌生,我记得很久以前,在那一次,他也是这副样子。咖啡是浑浊的,喝在嘴里是苦的,还带着一种怪味道。餐厅里面很冷,只有几盏吊灯,光线昏暗。我注意到,其中一只灯罩那丑陋的黄色羊皮纸上有一道裂缝,漂亮的家具蒙着一层灰尘,地毯上有少许几处污渍。每一样东西看上去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关心和爱护。在餐桌上我们以劣质饭菜为题目尽可能地找话说,到了楼上两人便很少言语,偶尔咕哝几句,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关于这一趟旅行——横跨灰色、愁苦的欧洲大陆千里迢迢来到英国的这一趟单调乏味的旅行。我们忍耐着,从车窗对外面凝望,沿途所见一片凄凉,满目疮痍,还有这么许多灰黄、愁苦的面孔;有时候,在列车的隆隆声中,我们也漠然地相互注视着对方的脸。有一回,在法国中部平原的某个地方,几个孩子站成一行等待着越过铁路道口,我向他们挥手,他们却全都无动于衷——也许是因为没有看见我——他们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可是我呢,因为太疲劳,情绪太紧张,焦虑得胸口疼痛,此刻又吃了一惊,感情突然起了大变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受到别人冷落,心里不舒服,于是开始思忖其它一些事情,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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