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温特夫人(第一章)(4)

    不过,这会儿,我静静地望着窗外,望着月光笼罩下的花园,心里十分平静。我如此端坐良久,后来听见屋子深处某个地方时钟敲过三下;我仍然毫无睡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对于周围的一片宁静、那静谧的花园给人的凉爽,以及那清新空气的芳香,我充满感激之情。我体味到——尽管是羞愧地体味到——极大的安宁、内心深处极大的满足。

    我继续这样坐着,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这时候迈克西姆突然翻一个身,唐突地挥动两条手臂,还叽里咕噜不知嘟哝些什么,于是我关窗挡住直往屋里钻的寒气,来到床边替他把被子盖好,又像对一个焦躁不安的孩子那样抚摸他的面孔使他平静下来,然后小心地钻进被窝。他没有醒,我也在天就要亮的时候入了睡乡。

    早晨我一醒过来首先注意到的是晨曦,它与我们在异国他乡所见有多么大的不同,它多么令人愉快,我对它又是多么熟悉。我重又走到窗前,瞻望微微泛蓝的灰白色天空,观赏在秋霜覆盖的花园上空渐趋明朗的黎明。我不可能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别的地方,只可能是在这里;面对晨曦——它的明澈、淡雅、柔和——当时我差点儿激动得流下眼泪。

    我们出发去教堂的时候,看见缕缕晨雾飘移在树木之间;我们看着它们在太阳照耀下消散,跟霜在阳光下融化一样。我本能地将视线越过它们射向远方——我知道,远方有大海。昨天晚上我们到达多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横渡海峡的过程中,灰蒙蒙的海面一片晦暗,海水在舷窗外面波动,于是,说来奇怪,我压根儿没有在海上航行的感觉;后来,汽车快速地把我们带走,送上长长的陆路。

    尽管大海曾那么多次可能危害我们,尽管它实际上已经给我们造成了这么多伤害,在我们身处异国他乡的时候我仍然思念大海——眼前时常浮现海水缓缓慢上海滩的情景,耳边时常响起海水流过卵石发出的潺潺声,还经常想象它撞到小湾的岸上浪花飞溅。大海是永恒的存在——这是事实;即便有浓雾,使一切声音都变得低沉的最浓的雾,我仍然能透过它感觉到大海的存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想这么做,我都可以去看海,去观察它的运动,观看映照在海面上的光,观看光的变化、各种影子的漂移,以及波涛滚滚。我经常梦到大海,梦到我在晚上去海边时看到大海是那么宁静,也梦到我曾经从某个高处俯视着月光照耀着的海面。在流亡的岁月里,我们居住在离海很近的地方,有的时候便去海边散步,那个海风平浪静、波光粼粼,它是半透明的,它那蓝色、紫色、翡翠绿都鲜艳夺目,那是美丽如画的海,迷人的海,简直就是幻觉的产物。

    那天早上在钻进那辆黑色汽车的时候,我曾暂时停住,把脸转向背后极目远望,侧耳倾听,希望能较多地感受到远方的大海。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大海离我们太远了,而即使大海近在咫尺,就在花园的尽头,迈克西姆也会躲避它,害怕承认它的存在。我回过头来爬进汽车坐在他的旁边。

    全身上下一抹黑的那些人现在到了教堂的门廊前面,在那儿停住,稍微移了移肩上的棺木,把它扛得更稳些。我们站定在他们后面,心中茫然。忽然一只知更鸟振翅飞进黑暗的空荡荡的门廊,很快又飞出来。看见这只鸟儿我感到高兴。我觉得我们好像是等候在灯光明亮的舞台的侧翼准备上场的演员。我们只有几个人。但是在拱道里向前走的时候,我看见教堂里却坐满了人。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他们都站起身来;我猜他们大概都是老邻居、老朋友,虽然我想此时我不会认得他们当中的许多人。

    “耶稣对他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①我们进入教堂,沉重的木门在我们身后关上,把秋天挡在门外,把阳光、梨过的田地、地里的耕作者、盘旋着向上飞去的百灵鸟。在冬青树枝上歌唱的知更鸟以及丑陋的黑乌鸦统统挡在门外。

    ①《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第25节。

    我们在过道里向前排长椅走去的时候,全体教堂会众都被惊动,那情形好似微风吹过麦田;我感觉到他们灼热的目光射在我们背上,感觉到他们对我们十分好奇,他们被我们深深地吸引,我还觉得整个教堂里回荡着他们想问但是还没有问的所有的问题。这教堂很美,它使我激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我从来没有好好想过我是多么想念类似这样的地方。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英国乡村教堂,然而对于我来说,它和最了不起的大教堂一样珍奇。在国外生活的这些年,我有时候悄悄走进一个乡村的或小镇上的教堂,在黑暗中与那些围着黑色披巾、拨着念珠喃喃祈祷的老妇人跪在一起,教堂里点燃着的香和蜡烛的气味对我来说像其他一切东西那样奇怪;那些教堂似乎属于某种异邦的宗教,跟国内严厉、冷漠的教堂大相径庭。去那些教堂,体味那里的肃穆、虔敬的气氛,看看那儿既吸引我又使我反感的雕像和告解室,对于我来说是一种需要。我从来不曾试图让我的祷告有具体的内容,从来不曾具体、确切地忏悔或祈求过什么,不管是在嘴上还是在心里。在那儿,我只是有的时候体验一种不连贯的但是力量无比强大的感情仿佛被一种压力所驱动从内心深处渐渐向上涌起,直至差点儿似火山那样猛烈喷发。这种激情是无法确切描述的,我想可以把它比作心急火燎地用手碰木头①,为了……为了什么?使我们可以得到保护?得到拯救?抑或仅仅是为了让我们可以继续在我们的庇护所里安全然而却是索然无味地生活,不受鬼的骚扰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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