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第一部 2014年,大河谭)(5)

  “我有个重大决定,得庆祝一下。”
  “真改了。”父亲说,从老花镜后往厨房看,“待会儿我征求一下你妈意见,看这酒能喝不能喝。”
  老太太向来喜欢把重大决定往好事上想,还是用茅台庆祝的,肯定是大事。她走到门后,把最上面的那张“望和历”扯下来,说:“今天已经过去了。”
  我跟父亲放开来喝,一瓶茅台见底了;为了最后的半杯酒,还把瓶口卸了,取出了那两颗玻璃珠。母亲也象征性地列席了一下,喝了一杯三钱的。那顿饭吃完了也到了下午,我反穿着一双鞋摇摇晃晃来到工作室。
  八个年轻人,八张蓬勃向上的年轻的脸。我说:“现在新的资金即将注入,对《大河谭》接下来的编辑策划,有没有信心?”
  “有——”
  他们把声音拉得跟一千七百九十七公里的京杭大运河一样长。他们有信心,我就有信心。人到四十,我经常觉得力量并非来自深思熟虑,而是源于激情。激情没了,想得再明白都白搭。手托腮帮一不小心就会耗掉一辈子。
  “你们有,望和工作室就有,《大河谭》就有。说说,你们又有什么新发现、好点子?”
  分管美工的小钟说,她在网上搜到两年前的一个摄影展,主题是“时间与河流”,照片拍得非常好。小钟毕业于中央美院,学的就是摄影,眼光极高,她说好,必是不一般的好。她把笔记本接上投影仪,将下载的照片以幻灯的方式打开。像素和光线在白墙上打了不少折扣,大家依然觉得美不胜收。尤其是照片中强烈的故事性,已有小朋友击节叹赏: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没错,就是我们想要的。我们要的就是细节和故事,这些照片已经提前给我们准备好了。哪怕只是人物的面部特写,你也会觉得那个人的表情里藏着很多故事,如果开口,讲上三五个钟头没问题。更多的照片是生活瞬间的定格,有天地、风物和人。所有景物在摄影家的镜头里都不是死的,而是处于运动中的某个环节,看得见它的承前启后。有一组船上人家的婚礼照片,每一张都堪称绝妙。我问小钟,是不是摆拍?小钟说,据摄影展的作者自序,所有照片都是随机抓拍。根据资料介绍,她也比对过,展出的照片基本都来自京杭大运河。还有几幅拍的是龟裂的河床,像老树或伤口,满腹心事,触目惊心。如果这些也来自大运河,可能就是让领导没信心的济宁以北运河的某一段了。就算这些凄厉的场景,也完全是为我们量身定做。
  “作者资料有么?”
  “查过了。孙宴临,女,三十二岁,淮安某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照策展方提供的座机电话,打了多次没人接。”小钟摁了下一张幻灯片,一个低头的年轻女人照片。一头乌黑油亮的短发,头形很好,整张脸只能隐隐看见一个圆润的下巴尖。“这是作者。已经是露脸最多的一张照片了。”
  是个好题材,但得做好打硬仗的准备。对绝大多数人,办个大型摄影展肯定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恨不能把自己照片也挂半个展厅,她只勉强露出一个下巴,我预感会比较难缠。会议结束,我让小钟和另一个擅长写脚本的小伙子到我办公室。一要继续联系作者;二是继续搜集相关材料,照这题材必上来准备。先预备两种方案:作者能联系上,且愿意配合录制这期节目,当然是上上之选;倘若作者遍寻不遇,或者找到了但不配合,那就以“寻找摄影家”为线索展开这一期节目,此为第二套方案。我嘱咐他俩,筹备的过程中脑子要经常分分岔。临出门,我让小钟把她的 PPT 发我一份,我也琢磨一下。
  孙宴临果然难缠。小钟从她执教的美术学院得到电子信箱,发邮件过去,过了两天回过来八个字:在荷兰,回国后联系。按学院提供的课表,三天后她有课。第四天,小钟又去邮件,详细说明来意,言辞恳切。这次动作倒是挺迅速,当天晚上就回复了:诸事繁杂,也没兴趣。若照片合用,尽可网上自取,无版权之虞。小钟把邮件转我,问接下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坐在书桌前,一遍遍翻着电脑上孙宴临的摄影作品和她本人照片。拍得是真好。有幅黑白照片,岸如石壁,水如月光,刚把竹排撑到岸边的渔人,裤脚高卷,一高一低,干瘦的上身赤裸,背起正在滴水的渔网猛一回头,看见了她的镜头。胡楂参差的渔人叼着烧了一半的烟卷,半截烟灰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掉下来,落到胳膊肘的位置被相机截住。烟灰拉出一条线,水滴拉出很多条线,水波更多,曲曲折折扯出半个画面的线,而渔人的眼神里扯出的线,覆盖了整张照片。照片取名《挽歌》。渔人忙活了一天,脚边的铁皮桶里空空荡荡,半条鱼都没打上来。看得我心伤,顺手点了根烟。父亲进来时,我刚抽第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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