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第一部 2014年,大河谭)(8)

  “我找谢仰止。”
  “谢仰止?谁啊?”应该是门卫,用的是跟我祖父祖母一样的方言。
  “退休演员。”
  “退休了我哪知道。”
  “唱过《樊梨花点兵》和《皮秀英四告》。”
  “这两出戏我也会唱。”
  “你们的退休职工,联系方式总该有吧?”
  从大厅里走出来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跟我说办公室的人出去开会了,换个时间再来。退休人员的联系方式在办公室那里。听说我找谢仰止,说:“老谢啊,去古虹桥边的周信芳故居找。这老家伙改唱麒派了。都天庙街隔壁。”
  打车去周信芳故居。想起我祖父祖母两人在北京,吃过饭就往机器前一坐,雷打不动听周信芳。周先生中气十足略带沙哑的嗓音,听得老两口摇头晃脑、摩拳擦掌。开始是唱片机,后来是转磁带的录音机,然后是影碟机,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单曲循环。《徐策跑城》《萧何月下追韩信》《鸿门宴》,听多了我都会唱了。小学五年级,跟同学打赌,夏天晚上钻进北大,从未名湖博雅塔那头往翻尾鱼石处游。看谁先抓到鱼尾,输了在联欢会上表演节目。我输了,就唱了《追韩信》经典的那段,从“我主爷起义在芒砀”到“撩袍端带我把金殿上”。唱的时候心里还打鼓,担心顺不下来,过去只是听,从没试过。竟然没怎么走板就唱下来了。为达到周先生的效果,我粗着嗓子吼,唱完了再说话,嗓音更像周先生了。
  周信芳故居在河边上。转过一座小桥,一个古朴典雅的小院,院门上方的匾额上题写着“周信芳故居陈列馆”。1895年1月14日,周信芳出生于此。六岁离开这里,随唱青衣的父亲周慰堂去杭州,师从陈长兴练功学戏。故居里藏品不多,以图片资料为主,陈设也简单;院子前后植了丰肥的芭蕉和藤萝,显得蓬勃兴旺。现在主要是京剧票友雅集和日常吊嗓子的好所在。都傍晚了,闻得到街巷里晚饭的香味,小院里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京胡、板胡交替响。有唱《贵妃醉酒》的,有唱《借东风》的,有唱《四郎探母》的。有唱的就有听的,时不时一团叫好。
  我问了一个看热闹的大爷,说谢仰止刚走,晚饭后还会再来。他们像上班一样每天来,只是上班时间各有讲究。大爷说,我堂伯每天半下午来,听一阵唱一阵,回家吃晚饭,饭后遛一圈,拐个弯又来了,一直到故居小院关
  门。我堂伯是个人才,唱了一辈子淮海戏,退了休改唱京剧了,还专攻麒派。要不说那剧团领导提起他,五味杂陈地“老谢”呢。在淮海剧团里潜伏了几十年。我找了个马扎坐下,等。
  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我又问那大爷,大爷说,这就该来了。再问;应该很快就到了。弄得我也不敢走,怕前脚走,我堂伯后脚来了。实在饿得心抖肝颤,那会儿天黑过好几个钟头了,我打算第四次问那大爷,大爷早回家了。票友只剩下四个:一个唱的,一个拉二胡的,外加俩看客。我连看客都算不上,就是个找人的。谢仰止这会儿没准已经睡着了。我出了小院,哪里灯光亮堂就往哪里走,见到头一家小饭馆就进去:一碗长鱼面,两瓶啤酒,半斤猪头肉。
  吃舒坦了,跟麒派京戏听舒坦了,是同样的舒坦。我抱着肚子出了小饭馆的门,找块石头坐在路边,抽了两根烟。
  这是我祖先的城市。父亲说,落户淮安的第一代先祖叫谢平遥,在漕运总督府衙门里当翻译,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后来这位平遥公去了清江造船厂,这地方现在连遗址都找不到了。平遥公在造船厂也没待几年,辞去公职,沿运河北上到了京城。也没待多久,开始跟一群士人举子追随康梁改良的余绪,其后拥护革命党,接下来反对袁世凯。在北京待了十几年,袁世凯称帝前,点名要灭掉他。平遥公地位名望应该很一般,反正我在相关的史料中没见过“谢平遥”这个名字。但谢平遥英语好,据说后来自学了意大利语,法语、德语也通一点,起码吃喝拉撒日常交流应付得过去,这在一百年前绝对是难得的人才。那时候的清政府和袁世凯不怕中国人,怵的是外国人,就怕洋人说三道四。我先祖平遥公有能力把洋人的说三道四翻译成汉语给中国人听,所以他们很讨厌他,觉得他也挺重要,悬了赏金要他的人头。这都是我祖父说的。说起自己祖父的脑袋很值钱,我祖父十分得意。
  但是平遥公最终还是回了清江浦,至于原因,我祖父语焉不详。有时候说为了逃命,人家悬赏了嘛,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有时候又说受了刺激,心灰意懒,回老婆孩子身边养老了。究竟什么刺激他又说不清,但是有一件事我祖父言之凿凿,那就是平遥公写过不少关于运河的文章,用宣纸和毛笔,竖着从右往左写,他小时候亲眼见过。我认为有一定的可信度,首先有目击者,我祖父;其次,寓居北京的那些年,平遥公隔三差五会回清江浦,大河上下来来回回总得有个一二十趟吧,一连数日困在船上,书读累了只能盯着水看,想不成专家都难。回淮省亲的次数,有平遥公的儿女数量为证;我祖父回忆,他祖母前后怀过十二个孩子,虽然活下来的没几个。就算高祖母土地肥沃,那也得高祖父去播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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