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用_经典散文_.

  巧用
  
  作者:曾强
  
  
  
  一
  
  有几年了,春节回农村老家跟母亲一块儿过年。老母亲诚心向善,念佛吃斋,但她的子孙荤素不忌。每每一顿饭吃罢,七个碗八个盘地收拾下来,骨头、剩饭菜总有近一簸箕,泔水也有一桶。于是就听的——谁给把这倒到沟里去?
  
  沟里,就是故居院子石头西墙外的大土沟。我曾经专门写文章记述过的。
  
  过去,满沟荫蔚的榆树林,我小时候还参与种植过其中几棵,长得那个茂盛呵,似乎很快,树头就披纷着飘出沟沿,一团团郁郁葱葱,荡漾出我记忆的一阵阵清爽,和愉悦。再过去,沟底长满了山药、玉米之类绿茵茵的庄稼。庄稼长得那个好呵,该繁茂的繁茂,该高大的高大,玉米棒子有棒槌粗,山药蛋也有好后生拳头大,特别能打出……
  
  但现在,大土沟成了村里的垃圾场。全村数万人所有的生活、建筑等垃圾,从我们房后面不太远那座连接沟东沟西的土桥,往两边延伸。大土沟被一点点蚕食,填平,即将被金钱垒砌的商业店铺完全占据。粗大的榆树,忧郁着,无奈着,一棵棵不得不渐渐枯死,然后被想象不到的各种垃圾,一点点掩埋。
  
  我最不愿秋天回故乡。每每经过这里,脏兮兮大大小小的一群野狗就从两边垃圾场抬起头,贼一样看人,个别甚至跑几步,躲躲。它们这一动静不要紧,就见一团团黑云般的绿头苍蝇“嗡”地腾起,然后嗡嗡嗡嗡嗡嗡示威一样在你近前旋来旋去。不仅苍蝇,还有一群群叫声怪异的麻雀,和喜鹊,也起哄似的夹杂其间。我感觉这里简直成了一座腥臭的不见宰杀的屠场,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完全有些骇人。
  
  垃圾,真是叫人讨厌、躲之唯恐不及的,肮脏的,垃圾。
  
  大土沟已经成了一个腌臜、恶心的垃圾滩。
  
  
  
  二
  
  过去,家里的任何垃圾是决舍不得倒掉的。
  
  垃圾?那是垃圾吗?
  
  那时,家里的剩饭菜,一般都再热着吃。往往还是上顿刻意留给下顿的,就饭。只有那些变馊了的残羹冷汁,才要倒掉。但即使倒,也不暴殄天物,随便扔弃,而是倒进食盆,叫它成为猪食,或狗粮。那时的猪狗,能跟人吃一样的伙食,哪怕是面有菜色的人剩下的馊饭菜,也是他们最大的荣幸——好歹里面还有点粮食,有点腥荤啊。
  
  猪狗一般吃什么?吃糠咽菜。糠,是粮食的皮壳,木质粗纤维一类,近乎现在都市人喜好的粗粮,但基本没有粮的成分。菜呢,是小孩专门在野地拔得灰菜、沙蓬,算是现在上讲究的佳肴——野菜了。但其时,别说猪狗,我看见菜都反胃。因为没有丁点油水,或其它调料,菜膳味儿就特别重,简直呛人。我就不好吃葫芦,不好吃茄子,不好吃豆角,不好吃圆白菜……反正,汤汤水水,不知有股啥怪味,我几乎都不想吃。很后来,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人们生活好些了,才给猪狗的伙食中加了些玉茭面,和比较新鲜一点的剩菜汤。
  
  哪像现在,喂猪,都有专门催长的“营养”食料,还有瘦肉精。狗,更有堪比人粮的狗粮。有人可能还不喂狗粮,嫌那东西色香味单一,不鲜美,少质感,狗不喜欢吃,就伺候小儿子一样,“亲亲、奴奴”,肉麻地叫着人名儿似的狗名儿,怂恿其口味嗜好,专买给狗吃“尚品人”才吃得精品熟食——现在某些狗的剩食,也比那时人吃的好上一百倍。
  
  唉,还说过去罢!
  
  过去别说剩饭剩菜大有用处,家里别的东西也都是宝。
  
  故居院子西南,原有一个大粪坑。见方约十五平米,深近一米。家里一年的垃圾,包括扫地灰尘、扫院土、炉灰、菜帮子、旧包装纸、树叶、洗衣裳水,夜尿,零星拾得牛羊粪、狗粪等等,都收集后倒进粪坑,沤着。沤着沤着,这些聚集在一起的垃圾就发酵,颜色变得黑灰,似乎还粘结在一起,臭味也出来了。这就成了“庄家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的必需肥料。
  
  每到初春要往田地送粪,刨冻粪一般就是家里准男劳力的营生。那时,够个劳力就得人人受,挣工分。不受就不够个人,似乎白吃人饭。更何况是男人。于是,不大的我也就哼哧哼哧挽袖子撸胳膊,学着大人样开始做进入社会的最初的铺垫和准备。干活,出臭汗,倒寡意思,出粪本来就应该使劲,应该臭,主要是两手要打血泡。血泡破了之后那个钻心疼!但血泡打过,疼过,忍着,扯过几次皮之后,一般就不再打,手上关节部就结了一层茧。慢慢的越积越厚,就成了老茧。有老茧好啊,我经常伸手,闻着老茧隐约散发的一股股轻微的臭味,心里却飘着粮食馨香似的高兴:我还算是一个比较合格的受苦人。
  
  但最能显示一个男孩子够不够劳力的标准,不仅在刨冻粪,那只是够硬,需要动脑筋怎么刨,怎么使巧劲儿一块块刨起来。打又脏又臭的茅室,才更显男人。
  
  茅室,就是茅房,茅厕,人专门屙屎尿尿的地方。在院子的西南角,几乎挨着粪坑。茅室的茅粪,也叫大粪,实际最金贵。我上小学时,学校要求学生给集体拾粪。都定有任务和指标。牛粪、马粪、羊粪、鸡粪都有,很大的堆囊。我们完不成任务,有时就偷自家院子的牲口粪,顶数。但偷什么粪也不偷家里的大粪。我从来没见过学校的粪堆有大粪。大粪臭啊,但肥力也特别大。因此,村民对于这种好粪,看待堪比粮食,显得很自私。我们似乎从小都懂得大粪的珍贵。当时,村里还有许多可笑的传说,我们每个人实际也在默默地践行——遇到“风火”事都特别能忍,除非万不得已,都要坚持着拉进自家的茅室,或庄稼地,以切实贯彻“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古训。
  
  用茅勺打出茅缸里将满的茅粪,又绿又臭,甚至有蠕动的蛆,还可能溅,特别脏。但我一点都不忌讳什么。拿捏着,一勺勺舀进茅桶,再提着倒进预先在粪坑旁备好的一大堆黄土挖成的土坑,先叫它浸渗,浸透。然后再跟黄土掺和,叫它充分扩散肥力,和成块垒泥,然后垒成面包型的一堆。怕茅粪洇出来,散失肥劲儿,最后再给“面包”苫严黄土,像父亲希望的面包那样一堆堆堆着,也算继续沤着,直到秋冬之际或春季,刨开,用骡车送到某块即将种黍子或谷子的田地。我记得,玉米地这类不值钱的庄稼地,还没资格用茅粪,多用粪坑的粪。
  
  那些沾了茅粪的衣服,似乎很光荣,母亲给认真洗好几遍。最后,那些脏水还倒进粪坑,还叫它变成肥料。算是适得其所。
  
  
  
  三
  
  村里茅粪金贵。家家就那样一个小地方,几口拉不出多少“硬货”的“菜”人,能有几多好粪!村里人就瞄准城里。那里人多,不种地,也就不稀罕大粪。这就成了村里人争相抢夺的“香饽饽”。
  
  那时,周围连乡,几乎村村都在我们叫城里的大同市设有粪店,专门“闹粪”。甚至,六七十里外的阳高县农民都去“闹粪”。粪店在人们的心目中,就相当于后来住京办事处的那样的身价。好多人进城、出城,甚至吃住,都跟着拉粪的茅葫芦车,到村里的粪店。我一大早上学,总能碰见一些个黑乎乎臭熏熏的骡子拉得茅葫芦罐车,从西面的大同方向回来。赶车人“嘚嘚嘚”的喊声,显得就像现在有宝马奔驰车主说话的钢劲儿,能传得全村人都听见。
  
  我们村离大同市区也就二十多里,村大,人多,九个生产队,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就在城里设有九个粪店。各闹各的粪。本世纪初,我搬进大同市区居住,还有不少农民模样的人赶着茅葫芦车在小区公共厕所掏茅粪。才明白,城里的每个公共厕所的每一池茅粪,那时都是具体到哪个村的哪个粪店的,必须找关系走门子才能搞得到。想闹粪的人多,因而就竞争激烈。有的村人,是在找不到关系,但有拳头,于是就大打出手,抢。就因为那一葫芦茅粪,抢。
  
  ——那时的一葫芦茅粪,简直就是几十斤上百斤粮食啊。
  
  村子堡里住着一个叫曾随的老人,他过去一直在市里的粪店闹茅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家家户户粮食够吃了,他也不闹粪了,但还在市里。干什么?他养猪。他养猪是在村里,还不止一头两头,十来头,相当于后来的小型猪场。那他喂什么?猪可都是些地道的“吃货”呢。但曾随跟别的养猪户不一样,他既不喂糠或野菜,也不喂粮食,他每天跟着紧靠村子的京包铁路的客车,一早一晚,还进城。进城他挑着一担看上去比较脏的空桶,回来就不一样了,担着一担裹得严严实实鼓鼓囊囊的油腻重担,甚至扁担头还挂着几个塑料袋,能看见里面一包包白生生的馒头,和红淳淳的炒肉。我那时学校放假偶尔就在铁路打临工,也坐那趟车,就问曾随这是什么。老头稍掩饰了一下,然后就笑了:不瞒你说,这是饭店的剩饭菜。好的人吃,其它,都喂猪。你看这是多好的东西啊,饭店都倒了,当垃圾了,太可惜!他们不要我要!这不就一举两得,皆大欢喜啦!
  
  曾随这话我信。快过年时,母亲割肉,首先就问曾随什么时候杀猪。村人都说,曾随的猪肉,好吃,香!
  
  前两年,市场出了“地沟油”这档事。我听了呵呵直笑。算起来,我村的曾随,能够得上是“地沟油”发明者的祖宗!我不赞成把“地沟油”给人吃,但赞赏那些把垃圾变成能用的“油”的思想。
  
  
  
  四
  
  这个冬天,我住在一楼的家,下水道已经堵了五次。每次污水泛上来,一股股恶臭,熏得人都头痛。那些黄不黄绿不绿的东西,犹如各种鬼魅的变形虫一样怪异,可怕。腊月二十,大年初二,十六……那位河南兄弟来得都不好意思了,提议,看看楼房跟前的下水道吧,是不是那里堵了。我和女儿打开井盖一看,嚯!好家伙!中毒死人一样的灰绿皮色,喧嚣成一大块膨胀龟裂的癞蛤蟆肚皮。离井口已经不到一尺,发出腐臭难闻的气味。女儿吓得大叫着就跑进家,再不敢出来。物业几个大老爷们似乎也被这“蛊”给吓住了,赶快找人,小心翼翼地送走了这座他们也没有想到的“瘟神”。
  
  火气发过,静下来,我一直在思考:都是垃圾,都颜色发绿,都臭,怎么垃圾成了粪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垃圾怎么,反而,人人争而宝之。可当垃圾成了真的垃圾,当大粪也成了垃圾,垃圾的面目就变得狰狞可怕了,近似于妖魔鬼怪。是我们的心理随着时代发生了莫名的深刻变化,还是垃圾本身发生了某种悖论,而彻底变异?
  
  
  
  五
  
  去南山看望岳父母的时候,路过桑干河,丁玲笔下《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那条河流,我们地域最大的一条河。流经大同市区的御河,南向十多里,就是这条桑干河。但河流早成了过去式,成了一个动人的传说。
  
  所幸还有河道。河道成了一片茅草丰茂的荒滩。仔细看,茅草遮避的荒滩缝隙,还是有一条寸草不生的蜿蜒而黑亮的蛇。我知道这是一条污水带,粘稠,发着恶臭,闪着刺亮,静静地,好像并不流动,就那样滞在那里。是一条毒蛇。更是一条死蛇。
  
  ——河流死了,正流淌的,仿佛是脓水。
  
  我不知道,我家下水道那些脏物,是否也毒害了这条曾经著名的河流。
  
  但这条河流,已经死了。
  
  
  
  六
  
  去年秋天,我回故乡上坟。往常,坟地四周的农田,基本还都种着谷子、黍子、玉米、高粱之类的庄稼,少有叫地闲着的。但此时,我看到的,是绝大多数田地就那样任其荒芜了。去年雨水勤,老天爷眷顾,庄稼长得都不错,但农民似乎丝毫不领情,好像粮食已经到了不需要稀罕的地步,一任地里的杂草长得有一米多高……
  
  故居院子里,原来有个大粪坑,后来填埋了,又在靠街门的位置,弄了一个小些的粪坑。现在,院里已经没有粪坑了。村里绝大多人家,也都不设那些专门收集垃圾的粪坑了。
  
  我们村子是个镇。走在村里的街道上,除了一条商业主干路,其它道路,包括所有那些“村村通”水泥路上,及两旁,都挤满了大大小小一堆堆垃圾形成的污秽,和污水制造的脏泥。遍地的垃圾堆上,各色的塑料袋,在微风下一抖一抖,被阳光照着,犹如魔鬼妖异的眼睛,诡怪地忽闪着,忽闪着。
  
  
  
  七
  
  这两年,本地的气候十分异常。夏天多雨,而且多淫雨,多暴雨。这在向来干旱的北方尤其罕见。而今年冬天,竟然无雪,一冬无雪。
  
  在这样难捱的日子里,我的三位直系长辈亲属,当然年纪也大了,犹如深秋的树叶,年前年后一个个过世了。但我的一个五十六岁的哥,检查发现肝癌,没多久,也抢在长辈们中间,急着走了。
  
  一天几个文友吃饭,唏嘘地说起来,原来每个人都有亲戚在这个难堪的冬天,去了。
  
  
  
  八
  
  我的心很烦躁。头疼,眼花,憋闷。哪里堵得厉害。直想骂人。
  
  我念着自己的名字,强迫自己静下来。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叫得不太好,俗气与否倒不说,关键是多得简直泛滥。网上一搜,全国竟有几千个相同的名字。但我齿序有年,当然不宜再改。那年看《道德经》,有“守静曰强”一句,就灵光一闪,暗自给自己的姓名,又取了一个古人一般都有的字,叫“守静”。
  
  现在,为了求静,我再读《道德经》。
  
  就读到《巧用章第二十七》。
  
  “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
  
  读到这里,我恍然有所悟:我们凭籍咄咄逼人的“科学”手段,结晶出日益丰富的化学物质构建的繁盛,与奢华。我们似乎都得道升天了,生活在日新月异的美妙世界里。但仔细想想,想想那些越来越多的垃圾,想想那些我们制造的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垃圾,想想我们生活中不断曝光的食品“垃圾”,想想……我们的真正的生活,这是不是一种自己欺骗自己的幻觉?
  
  ——我们,是走得老子所说的“圣人之道”吗?
  
  我,还是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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