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啜茗时

  疲劳类似于微醺,而连续五天工作的疲劳,就是薄醉了。宝贵的休息日,睡眠的主要作用不是充电而是清空,通过切断白天辛苦的思维和释放各种梦,将所有的压力送入另一个空间。然后醒来,迷迷糊糊地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

 

 

  秋天了,天薄阴。满屏都是诺贝尔文学奖和鲍勃·迪伦的新闻,初听见这个消息,自然是瞪大眼睛的,然后便笑起来。一半艺术,一半娱乐,多么好。除了极少数睡梦里也想获奖的人,所有人都在笑,多么好。

 

  诺奖不诺奖,民谣不民谣,吃茶去。我喝我的茶。

 

  秋天了,我已经不能喝绿茶了。这么些年,我向来只有夏天一季能喝一些绿茶;入了秋,就都喝乌龙茶;由秋入冬,则一半乌龙茶一半红茶。乌龙茶品种很多,各有妙处,比如眼前的大禹岭,香气清爽,滋味爽利而归于温润柔和,特别适合充当早上的“还魂茶”。

 

  随手拿起顾随先生的书,一读,又处处觉得他可爱。

 

  “唐人诗不避俗,自然不俗,俗亦不要紧。宋人避俗,而雅得比唐人俗的还俗。”做人也是如此,有的人刻意避俗,结果让人发现其俗在骨;若是认定“俗也不要紧”,就不会起念造作,自然就举止大方。

 

  说到“大方”,顾随说初唐作风,有一点是“气象阔大,后人写诗多拘于小我,故不能大方”。拘于小我,是小气;气象阔大,才是大方。

 

  “‘定于一是静,而非寂寞。”此语是极。如今人们往往苦于不得清静,日日嘈杂,心里反而寂寞。

 

  关于读书人,他说“一个读书人一点儿‘书气都没有,不好;念几本书处处显出我读过书,也讨厌”。这是真话,却率直任性,令人莞尔。

 

  杜甫的“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一般人将其看作牢骚,或者无奈颓唐之语。顾随却说这看似平常,其实“太不平常了”。“现在一般人便是想得太多,所以反而什么都做不出来。‘莫思身外无穷事是说‘人必有所不为,先‘且尽生前有限杯,而后可以有为。”这真是别出新解,启人新思。

 

  他说中国文学缺少“生的色彩”,欲使生的色彩浓厚,须有“生的享乐”“生的憎恨”与“生的欣赏”,“不能钻入不行,能钻入不能撤出也不行。在人生战场上要七进七出”。这样的话,我等虚弱怯懦、不“中”而“庸”的人,连击节都不配。

 

  顾随是艺术和人生天真赤诚的热恋者,所以他有骨气、血气、孩子气而没有仙气,他说“人生最不美、最俗,然再没有比人生更有意义的了”。从未读过、听过这样透辟的话,用《红楼梦》里的话说,真是教人“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人要自己充实精神、体力,然后自然流露好,不要叫嚣,不要做作。”谨记了。可是,“充实精神、体力”非一日之功,午后,又倦怠起来,而且无端有点烦闷。何以解闷?唯有喝茶。

 

  武夷岩茶吧。武夷岩茶中的大多数,都有一股苍凉山野的气息,与江南绿茶的温柔细腻、云南滇红的甘甜圆润很不一样,饮之似有一股自由而清爽的山风迎面扑来,化作一股真气灌注全身。

 

  这样的茶,在秋声乍起的时节,尤其是有点困倦的午后,最是相宜,最适合作午后的“提神破闷茶”。

 

  到了晚上,茶都淡了,也不便再泡其他味浓的茶,怕搅了白天茶兴的余韵,便淡淡泡了一壶正山小种,手握杯子站到阳台上,发现不知何时天气转好,夜色清寂,有月,有云,云时笼月,而月有晕。不远的地方,桂花开了,我看不见,但那种馥郁的香气,一下子熏透人的魂魄。

 

  明末张大复《梅花草堂筆谈》中有《此坐》篇:“一鸠呼雨,修篁静立。茗碗时供,野芳暗度。又有两鸟,咿嘤林外,均节天成。童子倚炉触屏,忽鼾忽止。念既虚闲,室复幽旷,无事此坐,长如小年。”

 

  写这篇的时候,张大复已经是一个盲人,但他对“虚闲”体味得比我们看得见的人更真切。

 

  饮茶,其实是品味时间,浸在茶汤中的许多瞬间,分明感觉到,“时”是无“间”的。

 

  一直喝着茶,却已经是寒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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