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红_经典散文_.

      老红是一匹红骟马。
      一九八零年,全国农村土地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乡是一九八一年春天分的青苗,生产队解体,农民开始分田单干了。
      我们生产队地分三等,牲畜做价,用抓阄儿这个老法分了土地和生产农具。我家分得骡子一匹。
      分回来的骡子,驾辕、拉套样样都行,口轻个大,拉车稳当,拽犁有劲,算得上一匹上等好牲口。本来挺好看的青灰色骡子,偏偏在前膀头子长了两条子黑毛,街坊四邻见了都说这是鹰膀,有说道,迟早会伤人。
      在农村过日子,最听不得这些犯忌讳的话了。有一天,从十家户过来一个蒙族人儿,骑了一匹红走马。这马个头不大,是一匹骒马。蒙族人儿相中了我家骡子,进院一拉个,直拉(一顶一,等量交换),换了。
      换回来这匹红骒马能拉套,不能驾辕。
      又过了些天,徐马贩子从海拉尔草原倒腾来一群蒙古马,我家又花三百块钱买了一匹黄骒马,三岁,生个子。
      眼看着就得送粪种地了,没有辕马车拉不出当院,粪送不到地里。
      我大姐夫是车老板子,鞭头又准又狠,经他手驯出来的马个个听使唤。
      找他驯吧,三五个人把黄骒马塞进了车辕子,边套套上了红骒马。
      大姐夫轻敌了,牵着马刚一出当院,车铺板叮当一响,头一回驾辕的黄骒马一下子毛了,顺大道就往东头跑上了,眨眼功夫出了屯子。
      大姐夫一点没慌,屁股象粘在了车前耳板上,任这两匹马跑哇颠呢,还连跑带尥蹶子,咋折腾也没把他从从车上甩下来,手里死死地拽着马缰绳。
      马车一气儿跑出了七八里地,上岗了,马也累了,满嘴吐白沫子,鼻孔睁得老大,呼呼地喘着粗气,腿打着哆嗦,站住了。
      大姐夫一跳,从车上下来了,给马正了正鞍子,紧了紧肚带,拽缰绳把车磨回来,一骗腿,又坐到车耳板子上了,一扬鞭子,啪,马一惊,又顺道往回跑上了。
      三番之后,两匹马被驯服了,累得浑身冒沫子,腿抖成一个个了。
      大姐夫把车赶进院子,把鞭子扔给二哥,进屋抽烟儿去了。二哥把马卸下来,把缰绳交给了我。
      我把马栓在空地桩子上吊了起来,用马挠子心疼地给马梳毛。
      以为把马驯服得服服帖帖,没事了。谁成想第二天套上马上路一走,车铺板一响,马又毛了。
      这两匹马落下了后惊的毛病。别说驾辕,就是拉边套也不中了。大姐夫这回也没辙了。
      没法子,母亲又东西头张罗了俩钱,从后屯老周家买回来一匹红骟马。我叫它老红。老红个头很大,挺壮实,十一二岁口,老点儿,可驾辕拉犁稳当有劲。
      老红一顿能吃下两簸箕谷草,外加半喂的罗马料,一气能喝下一筲水,单个能拉犁趟地,拉车从来不打误。
春天送粪,东地头拔陷,轧出一个大泥坑子。
      车打误把路堵住了,谁家的车也走不过去了,咋办,拔挂(帮忙拉车)吧。
      一开始,我心疼老红,不让使,拔挂可不是轻巧活,我怕把马累坏了。
      大侄子家的青骒马没拔不出,七叔家的黑骟马没拔出来,大姐夫家的红儿马子也没拔出来,最后大家伙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我手里牵的老红。
      还说啥,拔。把红骟马套上,扣紧肚带,我不用鞭子,用手在马背上只拍了一下,嘴里发出了拉车的指令;驾。就见老红把头一勾,四蹄抓地,腰一伸,一晃膀子,车动了。再一用力,咔咔几下,连蹬带踹,楞把车从稀泥坑里拉了出来。
      人们一片喝彩声,夸老红是匹好马。
      每每这时,我就会美滋滋地笑着把老红牵到高处,让大伙羡慕个够。
      干完活回家,我会给它加草加料,以示对它的奖赏。我也会高兴得多吃两碗小米子干饭。
      小伙伴们在山坡上放马,一小天都待在山上,饿了烧苞米土豆,渴了喝两口从家里带来的用酒包装的凉水。时间长了,马吃饱了,渴了,就偷偷跑到地边,佯装吃草,趁人不注意时把头伸进地里偷啃青苞米解馋解渴。
      老红,总是在离地边儿两丈开外就停住了腿儿,从不偷嘴。小伙伴们从山岗跑下来没好气儿地把自家的马打出地往山上赶,偷嘴的马嘴里还没来得及吃的玉米棒子掉在了地边上,喂了偷嘴的马吧,怕它下次再偷,扔了又怪可惜的,正好作为奖赏扔给了老红,我们有时把烧剩下的苞米也扔给老红。
      每每这时,老红就大口大口地嚼着青苞米,既解馋又解渴。
      庄稼一上场,全屯子的马就散松到山上了。
      傍晚,几个小孩插伙一起上山找马。有时,马走散了,小孩儿们就分头找各个家的马。我当时也就十三四岁,常常一个人到西山外去找马。
      那些年狼多,日头一卡山,狼就在前面山坡上跑,吓得我腿发软,头发直竖竖。
      这时候,老远一看到老红,我就心里有底了,咴咴一叫,听惯了我语声的老红,就会很快跑到我跟前,驮着我,大摇大摆地回家。   
      狼在我前面不远处山梁上颠颠儿地跑着,老红咴咴地直打响鼻,鬃尾直竖,蹄子咔咔刨地,象要冲上去与狼搏斗似的。
      后来,老红病了。吃不进草,喝不下水,一走,肚子胀得咣咣地响。
      我牵着它,去东屯蔡兽医家去看病。没有药钱,只好赊账。蔡兽医不愿给看,勉强和了半盆草药给老洪灌了下去。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老红的病越看越重,不见好。母亲说,得换个兽医,蔡兽医看咱家不给现钱,不给咱用好药,这马啥时能好呢。我和母亲牵着老红,这回到五家户找侯兽医去看。侯兽医看我们娘俩大老远的牵着匹病马,挺不容易的,给老红看得很用心,下了猛药。老红足足折腾了三天,水草未尽。也就一个多月,老红廋了,毛也戗了,走路都打晃了。
      侯兽医也推手了,说老红得了截水症,是干重活后喝水急落下的病,伤水了,治不好了。
      望着失去了往日风光的老红,我想起了拔挂,想起了老红一气儿喝一筲水的情景。我后悔当初不该逞强让 老红出风头,更不该顺着老红喝水一气儿喝个够。
      再后来,老红死了。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前半夜,老红在前园子一圈一圈地跑,折腾得浑身淌汗,毛尖上了一层霜。我多次推门出来站到当院看老红,老红见了我,就跑到园墙跟前用头拱我的衣服,我拿把草给它吃,它只用鼻子闻闻,用嘴舔舔,牙帮骨咬得紧紧的,一根草也吃不下了。我隔墙抱着老红脑袋流眼泪,老红把头埋进了我的胳膊底下。
      第二天一清早,我推开房门,看到老红直挺挺地躺在前园子里,四蹄向南,头朝西平躺着,肚子胀得比抬鼓还大,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心有不甘地睁着。
      老红死了以后,我已无心放马,干脆住进了学校,一心读书,想尽快忘掉老红,可越是想忘,就越想起来,一想起来就伤心。
      我就是怀着这种悲伤的心情考上中师踏进了师范学校大门的。
      好多年以后,我在梦里梦到过老红。
      老红昂着头,扬着鬃,甩着尾,一阵风似的向我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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