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岛海海滨的幻想_经典散文_.

1
在五月“小麦覆垅黄,布谷满天响”的日子里,我一个人去古代被称为安东卫的岚山头,坐了客车直往金牛岭路南端,眼前是一片新开发的海,崭新的和依旧的,依偎着,亲昵着,由这里向西延展,直到荻水口,名气正在旅人的心间,像海浪不断扑向岸边礁石发出的巨响一样响彻着。
“岚山发布”的微信公众号说,这里有国内不多见的南向临海海滨。在日照应该是惟一的吧。我想,这次岚山之行的吸引力应该就在这里,这南向的海滨,与万平口和大沙洼相比,该另有一番风致吧。
水是这里的灵魂,小岛是它的瞳仁。运河系统在这里得到了妙用,潮汐把海水引进了河道,在塑造地形和开挖水系时,出现了众多瞳仁般的小岛,亲水线被大大地延长了。
在海州湾的怀抱里,细浪延展层叠如织的海岸线,像仙女一日之间撒落的丝纱,映衬着岚山清亮的山岚和水气,让这方水土出落得处子一般,回眸之时,已经摘走了无数旅人向往而又虔诚的目光。
这眸子是最要紧的,瞳仁是乌黑的,眼白是纯洁的,整天不自觉地开阖着,勾人远思的深邃,不管远明的晨阳,还是大清的夕照,火辣辣地往旅人身上一撒,便是一抹重重的写意,让人不得不驻足。
潮水涨得正在汹涌,刚修建的水泥台阶,大半淹没在水里,浪花接连开放在沙滩的礁石群里,撞激起了嘭嘭的喊声,阳光正渲染着,热烈着,上午的气氛正被一点点地烘托出来,带着祥和的神情,叫醒了远处老码头渔船的马达声。在这马达声里,“哟——嗨——嗷,哟——嗨——嗷”,突然传来了高吭的号子。
老码头那边起渔船了,号子不是飘过,而是撞进来,那声音纯得不用过滤,不用多,只一声,渔人血管里的液体便澎澎湃湃。早晨起来,一声一声的号子打包了渔人的心,渔人的梦便由岸上移到了船仓,带着梦起航,我觉得,渔人的梦是有声音的。

2
这时,我看见从龙神庙正南边的那片礁石群里,走来了两个交谈得正饶有兴趣的人。他俩一个是大胡子,一个是高个子,指点着比划着不时还发出会意的笑声,经过我身边时,长长的发梢上,似乎还有水滴下来,我恍若隔世穿越。他们好像在这里坐了一晚或一早晨,直到这时才起身散步。
我似乎看见他们俩,咋晚坐在龙神庙前的礁石上,促膝畅谈,那时风停云散,波澜不惊,晴空万里,皓月当空。明月伴繁星倒映于一片汪洋之中,更加神奇壮观。偶尔一波击来,星光摇曳,岸边溅起的浪花在月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如珍珠撒落。
两人触景生情,流连忘返,此时大胡子已有“万斛明珠”一文在胸,高个子已知其意,颔首握笔立就“星河影动”四字,但字体较小,大胡子不解其意,高个子微笑言道:“岂能占尽风流,留一方与后人如何?” 大胡子顿悟,笑道: “公真乃胸襟似海。”
晨光显现,正在我从日照坐车赶到这里时,海神庙前,正值潮水暴涨,海上风起云涌,浪花飞溅,惊涛裂岸时,真如卷起千堆雪。晨幕已在巨大的石浪搏击声里揭开,弥漫的潮气与飞溅的浪花融为一体,似云非雾,在庙前飘荡。
但是庙前巨石却巍然屹立,抵御着滚滚而来的巨浪。他们俩正在这里相谈甚欢,情趣盎然,高个子击节吟道:“真乃撼雪喷云”。大胡子接吟“确为砥柱狂澜”。相互对视,联想起当时及身世,不觉哈哈大笑。
在这哈哈大笑声里,我蓦地看见了飞卷在潮水浪花里,时隐时现的礁石群,一块面北背南的摩崖石刻碑,被东海龙王施法定在这里,碑上横文是刻了高个子书写的,竖文是大胡子的书法。
时空再次旋转,二十六年后的一天,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或带着一大群随从,或单独一人,或在霞光满天的早晨,或在暮云低垂的傍晚,流连在这块摩崖石刻碑前。
他在这块碑前伫立良久,终是无言而返,曾经与好友说:“此空白一碑,欲写无言,欲罢不舍,先前二公为文章泰斗,书法绝伦,无缘交往,抱恨终生。”在观赏流连了九年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一搏,在那个高个子留下的石碑下方空白处,挥笔刻下了苍凉一书“难为水”。
我骤然惊诧,“难为水”出自《孟子·尽心》篇“观于海者难为水”,或引唐人元稹《离思五首(其四)》“曾经沧海难为水”,能被刻于此,足见这名官员模样的人,终于一搏的胆量和意志。
“难为水”意在写实,睹此汪洋一片,再难为水,同时暗喻先前二公的碑文,已是此景的人间极品,无人敢于伦比。还让他感到,二位大公的字太好了,自己无从下笔,难为谁(水)呢!

3
在大胡子和高个子二人会意的笑声里,我看见了他俩正面走过来的意气风发的身姿,擦过我的身边而走时侧面神清气扬的形态,以及沿新修的栈道离我远去的气宇轩昂的背影,阳光正好地沐浴着他俩,我盯着很久,可就是认不得,就像小沈阳遇见了毕福健,一时晕懵了,说出了朱军,醒定了才把老毕认出来。
那个高个子不是自己老乡吗?安东卫的苏京,明朝丁丑进士,官至监察御史,建宁兵备道。那个大胡子就是他邀请来安东卫,给他的父亲苏雨望墓碑撰写碑文的王铎,此人是他的好友,河南孟津人,明朝天启年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清朝初年大书法家。
王铎来到安东卫,挚友相逢,顿时高兴万分,苏京便出城十里恭迎,相携入府进第。王铎曾与苏京同朝为官,因志同道合而成为莫逆之交。相见后互道离愁别绪,交谈国事民情,畅言今后何去何从。
王铎将河南至山东沿途所见诉与苏京,两人抚案沉思,默默无言,忧国忧民之情油然而生。之后苏京常与王铎涉足安东卫的山寺古庙,垂钓于河湖塘埂;或登山吟诗赏月,或出海浪里泛舟,倒也情趣盎然。
一则央视报道呈现在眼前,北京匡时五周年秋拍古代书法专场上,王铎的《雒州香山作》以4536万元的成交价,刷新了他个人作品拍卖的记录,一字价值一百万。三百多年前,老乡苏京可能也没有预见好友的书法如此宝贵,碑上王铎的那八个大字,应是他们情趣盎然时的自然流露。
观看苏王摩崖石刻长达九年的那个官员模样的人,似乎也在向我招手,微笑着的他是阎毓秀,山西榆次人,武进士,清康熙十年任安东卫守备,在负责兵马营之际也兼顾断案和民生,深受爱戴,安东卫人为怀念他,为他立“去思碑”。

4
沿逐渐延展的海岸线往西走,尽头时到了荻水村,是日照最南端的一个村庄了,也是苏鲁界河绣针河的入海口,因此有荻水口的说法。
村里的“渔港”,其实就是村民将渔船沿绣针河一字排开停靠在岸边,近些年,虽然捕到的鱼越来越少,但村里的渔船却越来越多,以前才十几条船,现在都已经上百条了。
荻水口有着丰富的动植物资源以及大面积的湿地,经过大规模的绿化和荒滩整治,现已得到了充分的保护、修复和利用,我来到时看到了一个小桥流水、杨柳依依、布谷声声的湿地所在。
在这里我又看见了徐福的身影。秦朝统一六国后,秦始皇到齐国故地巡游,曾在琅琊一带住了三个多月。作为齐人方士的他上奏秦始皇说,海外有三座神山,叫做蓬莱、方丈、瀛洲,住着仙人,请求招募童男童女和船工,到海外找仙人求长生不老之药。
因出海地点选择不当,第一次中途受阻失败。之后秦始皇再次来到琅琊,又一次召见徐福,他因第一次出海失败,花费了巨额钱财,怕秦始皇怪罪,便谎称海上有大鲛鱼作怪,派连弩射之。
秦始皇因为“梦与海神战,如人状”,占梦的术士又说了对徐福有利的话,秦始皇便相信了徐福的谎言,在五月份在举行了盛大海祭后,第二次派他出海,并配备了强弩射手,亲自督战。
徐福根据秦始皇的旨意,在沿海一带挑选了数千易习水性的童男女,筹措衣服、食品等物,驾驶着在荻水村制造的大船,在赣榆的大王坊沿黑泥沟,顺水到荻水口,又从荻水口航行到荣城受风,船在海上行驶三天三夜后,终于到达日本。
站在荻水口,初夏的风吹来,徐福的东渡船队拔锚起航渐行渐远,以至消失在海天一线里,绣针河的水缓缓流入海州湾,在淡水与海水相交处,形成了一条黄蓝相融的泛着白色的带状波浪纹,并生成了具有强劲冲击力的“水色锋”。
我想这就是蓝色的大海文明,在接纳着黄色的东夷文明吧,这多么像徐福的船队把具有大河特征的中华文明,带进了洋溢着浓厚海洋文明的东瀛日本,两种文明交汇泛起了强劲的海洋锋,催促着大河文明对海洋意识的彻底觉醒。

5
我返回时,又来到那块激荡着明清回声的摩崖石刻碑前,对面的龙神庙在西下的阳光里默默无语。我想,它们是我看见的从礁石群里走出来的大胡子和高个子的化身吗,三百年多前就在这里相互依伴,不分离。
此刻海水已消退到很远,似乎到了天边,一大片漫无际涯的沙滩裸露了出来。“星河影动、撼雪喷云”、“万斛明珠、砥柱狂澜”、“难为水”,寥寥十九字在讲述着历史,文中意景与海景交融,引人遐思。
“海上碑”日日经受着惊涛骇浪的洗礼,三百多年的驻守,依然如处子般鲜润,已经从一种文化演变成一种景观,继而演变成一种景观文化。
海州湾是独具特色的大渔场,荻水口的渔民在漫长的耕海牧渔生活中,和岚山头渔民一起,创造了独具岚山特色的渔文化。“海上碑”和“徐福东渡”的传说,已经成为这种渔文化的重要标志,在还原着历史上的安东卫。
我没想到这个国内并不多见的南向临海海滨,有着这么多的沧海遗珠,容纳了这么多的历史文化,我感到这里并不是在等我,而是我在寻找着这里,找了很久很久。我知道,这里的沧桑,并不是因为我来得太晚,这里的深沉,却是因为这里从太早的时光走来。
秦时的明月,远明的晨阳,大清的夕照,在这里留下了几抹重重的写意,这里可是岚山头多岛海的海滨呀,老码头那边又响起了抑扬顿挫的号子声,我想随着号子,大声地喊一声。
一声喊出,我才真正觉得“多岛海”这个名字,不适宜藏在心里默默吟诵,只有大声喊出来,那才叫痛快。
2019/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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