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葬礼

writer1229 2016年6月2日原创文章评论2,315 阅读23644字

当素白的招魂幡缓慢地从老田家前面的场坝升起来时,双架村刚刚被秋日里迟起的朝阳唤醒。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伴随着哭泣声顺着山谷流向双架村的每家每户。不多时,道士们的家伙什儿全部响了起来。锣声钹声和道士们抑扬顿挫的唱腔招来了一群又一群乌鸦,在房前屋后不停地盘旋嘶叫。

“噫,响家伙了,老田书记怕是作古了。”

“是啊,熬了几个月了,老田总算是熬到头了。”正在田里做活的老张头夫妻俩不约而同地望向老田家的方向。

老田家的长子田伯军此刻正在堂屋里给道士们发着香烟。他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球异常突出,脸上的疲惫沉淀在皱纹里。发完香烟,他对道士们说:“各位先生,我爸的事就拜托了。辛苦各位了。”然后,他把孝巾戴在头上,吩咐自己的女人烧水泡茶。

次子田伯民从厢房里走出来,眼角还挂着苦涩和忧伤的泪水。他手里拿着一捆鞭炮,在场坝上铺好,点燃。鞭炮的捻子窜出了火星子,田伯民看着快速炸裂的鞭炮,落在他头上和肩上的红色粉末,心里再一次充满了丧父的悲痛。

翌日上午,收到报丧的亲友和双架村的人都赶到了老田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道士们的锣鼓声在群山里回响,惊起了许多鸟雀。老田书记生前耿直的性格和沉稳的做事风格为他赢得了双架村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参加葬礼的人数。老田家的吊脚楼在这时显得狭小起来,田伯民夫妻俩急忙把桌椅从房里搬到场坝上,又从隔壁向家借了几把木椅。

老田书记的棺木就安放在堂屋里,周围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和黄色的符纸,连堂屋的门上都贴着白色的桃符,大大小小的花圈将棺材严严实实地挡住。棺木正前方的供桌上放着老田书记的黑白遗像和祭品,供桌的腿上还系着一只气宇轩昂的白色公鸡。道士们坐在堂屋一侧,用嘹亮的嗓音将传了几世的唱词不停地咏诵。而在堂屋的另一侧坐着老田书记的媳妇——向桂珍。听着道士们的唱词,看着摆在棺木前的黑白的遗像,她心中腾起一阵阵浓云浊雾。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流了出来,划过她瘦削而干枯的脸颊。“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啊!”向桂珍大声地哭诉着这场注定到来的生离死别。在场的人听闻这悲恸的哭声无不动容,都垂下头来。老田书记的三个女儿跪在母亲身边更是泣不成声。

田伯军站在先生的身后,怀抱着父亲的灵位。他看着身着道袍手拿桃木剑的先生,手脚生硬地跟随着先生的动作。曾经他和父亲一起去他三叔葬礼的画面一幕幕在他脑海里翻腾。那时,他还只有十六岁,怯生生地跟随在父亲的身后。三叔在部队里出了车祸,虽然被追认为了烈士,但是田伯军记得父亲接到通知时那张愤怒和悲伤杂糅着的脸。他记得他在看道士们跳丧鼓的时候竟然觉得有些好笑。而现在,他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只是觉得有一把利刃在心口慢慢地切入他的心脏。

吊脚楼外的场坝上此时变得异常热闹。几个喝醉了酒的年轻后生吵吵闹闹,为了一张牌的归属差点掀了桌子。丧礼的督管陈书记腆着肥硕的肚子,满脸酡红地走过去调和。自从老田书记卸任之后,他便在乡里村里来回“走动”,终于熬了几年坐上了村委会书记的位子。

村书记本来是个苦差使,尤其是在这武陵山脉深处的闭塞的双架村。但是自从双架村的煤矿被开发出来后,陈书记看到了黑漆麻乌的煤炭块里蕴藏的财富。他三番五次地去乡里反映煤炭运输的安全问题,最终使得乡政府在出村的泥巴公路上设了一个过磅站。他理所当然地成为过磅站的主要负责人之一。陈书记安排自己的侄子在过磅站守着,并且仔细地叮嘱:“你注意点,但凡是超重的车子你先唬住,假装记下车牌。要是司机的脑瓜活络点,就……”“就怎么样啊,叔?”侄子忙不迭地问。“就不用我们掏钱买烟了,长点心吧!”陈书记深谙司机们的心理,他很清楚大车司机情愿交点过路费也不愿在这稀烂的公路上多跑几次。就这样,来来往往的运煤车不停地被扣下又被放行,过磅站前泥巴公路上的车辙越来越深。陈书记的肚子也像车上的煤炭尖儿一样越来越突出。

陈书记拿出了村书记该有的威严,训斥了几个后生:“老田书记的丧事你们他妈的也敢闹事,是不是不知好歹!是不是猫儿尿灌多了要给你们松哈皮子……”他并不理会自己一身的酒气和旁人的哂笑。

田伯民听见骂声,急忙从场坝的另一侧跑过来,一把拉住陈书记。“算了,算了!他们几个不懂事,您先进屋喝口茶,喊了一天‘装烟筛茶’喉咙也该累了。”田伯民把陈书记往屋里推,又回头给几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狗日的,反了他们了,还想和老子动手……”陈书记一边走一边气愤地叫骂。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客人们锥子般的目光让他们周身难受。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围着桌子坐下,继续打牌。

田伯民安排陈书记坐下后,又给他泡了一杯香茶。之后,一阵不可抑制的悲哀如同触电般传遍他的全身。他没有想到在父亲的丧事上会有这样的闹剧,继而想到自己开矿失败让自己负债累累,在村里抬不起头来。田伯民原本就忧郁的眼神变得更加暗淡起来,自己高中没有念完便跟着县城里的混混儿东逛西窜,辍学后到处闯荡却一直没有闯出个名堂。他想到自己开矿的时候是多么得踌躇满志。那时双架村的煤矿刚刚开发出来,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在一个烦闷燥热的午后,他和十几个工人在自家的后山上开始了挖掘活动。约摸过了大概一个月,在全家都坐在灶房里吃早饭的时候,一个操着浓重的利川口音的汉人从后山冲到了吊脚楼,边跑边吼:“田老板,煤炭……煤炭挖到了!”田伯民大喜过望,把刚满百天的儿子抱起来亲了又亲,然后急忙朝后山跑去。那段时间是田伯民最为高兴的一段时日之一,他每天沉浸在即将致富的喜悦中。双架村的人也在翘首以盼着田家的中兴,只有隔壁向家对这件事不理不睬。但是好景不长,三个月后,煤洞里净出些煤渣滓,好多老板对田伯民说:“田老板,你可不要怨我们,都是出门找活路,我们的损失你说咋个办?”“我赔,没有不赔的道理。大家放一万个心,我田伯民绝对不会赖账,就算我砸锅卖铁做一辈子苦力也会把大家的损失给补上。”算上之前的一些收入再加上四处借的外债,田伯民总算结清了老板们和矿工的欠款。可是,这又让他陷入一种困窘的境况。

整个家庭中充满了一种忧伤的气氛,只有老田书记和大哥田伯军似乎不受影响。“我早就给你说过,选了这条路就不要怕这些,现在把头这么低着算哪门子事嘛,好让隔壁看哈笑话莫?”老田书记抛下这句话算是宽慰儿子。大哥田伯军始终不发表意见,只在有一次吃饭时低声说:“老么不要一直这么蔫着,现在出去打工的人这么多,实在不行就出去打工嘛,土里刨食你的这么多债莫时候还得撑腰!”大哥的话让田伯民重新燃起了与贫穷斗争的欲望。田伯民和妻子商量后决定年后一起去广州的小舅子的工厂里打工,然而老田书记这时却病倒了。老大在乡里跑运输;大姐和二姐早已嫁为人妻;么妹远在郑州,还怀有身孕。在这种情况下,田伯民选择留在双架村,一边帮向桂珍打理田里的农活,一边照顾病重的父亲。几个月后,在一个星稀月朗的夜晚,老田书记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要向桂珍做一碗炸得焦脆的炕洋芋。田伯民预感到父亲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便去村大队打电话把所有的兄弟姊妹叫了回来。几天后,屋外一棵由老田书记亲自栽下的粗壮的水杉突然在一天之间掉光了所有的叶子。这天凌晨,老田书记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田伯民想到这里,泪水再次充满了整个眼眶。他伸手揩了揩,跨过门坎去堂屋里换下了站了一个上午的田伯军。

老田家的丧葬活动慢慢进入了高潮。道士们把手里的锣儿钹儿敲得震天响,嘴里蹦出来的音符也越来越有力。田伯军置身于丧乐的海洋中,这种声音不断地在他的头脑中碰撞,又让他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被田伯民替换下以后,田伯军走进灶房匆匆吃了个早饭。从清早到后晌,田伯军一直在堂屋里站觐,连一口水都还没来得及喝。这向双架村的年轻后生们做出了真正孝子的表率。后来,在双架村其他的葬礼上,很多打牌的宾客还在不时地提及田伯军这时的孝子表率——他的表情是如何悲戚,他的动作是如何标准。吃完饭,田伯军放下碗去场坝招呼客人。他刚从灶房里走出来就听见人群的一阵嘈杂。

“伯军儿,你狗日的还真真正正的是个孝子!”这是陈书记带着醉意的声音。

“伯军,站了一个大早工了你不累啊!来来来,坐这儿打会儿牌休息一下。”这是村里朱屠夫粗犷的声音。

田伯军看着如此多的客人,心里倍受感动。在双亲还健在的时候,他就和田伯民一起讨论过分家以后父母亲的赡养问题。结论是,老田书记归田伯军赡养,向桂珍由田伯民赡养。父亲仙逝以后,丧葬事宜由田伯军一手操办。看着今天如此之多的客人,田伯军甚至感到一种自豪感。他大声对亲友们说:“我爸苦了一辈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今天大家能来,我替我爸谢谢大家。”说完,他跪了下去。“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快站起来!”大家对这种葬礼上的必备活动并没有什么多的感受,只是出于礼貌纷纷劝慰田伯军。

到了下午时分,除了留下来守灵的至亲,其他的亲友都陆陆续续地回家了。道士们的声音也变得不再高亢。入夜,黑色逐渐把大地和天空侵蚀。整个双架村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道士们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徘徊回响。

“这山望见那山高——”

“么啊么姑姐,么啊么姑姐”

“望见那山”

“姐哟个喔呵耶,薅茅草,么啊么姑姐”

“割草还要刀儿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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