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
吴忱
谢仪将被行刑
……今天上午,最高人民法院判决谢仪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生。谢仪将在明天上午十时被处决。本社记者李爱国暗访了知情人X警官,以下为详细内容……
X警官:
……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编外警员,业余摄影师,雄心勃勃的年轻作者,其实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网上叫谢仪。他那时候查出来是抑郁还是精神病,还是我帮他申请局里才给他批了病假,前前后后他租的那屋子里死了仨,本来都是自杀,可这孩子突然打电话自首,莫名其妙,我这里只有这些,这是他候审这段时间写的……
2015.11.10
采访人/李爱国
受访人/X警官
编辑/张天
谢仪“狱中手记”曝光
由于许多网民,甚至批评家、学者对这些“狱中杂记”有强烈兴趣,所以我们在此刊登出来。这些文稿不同于他之前那些犯罪系网文,它们与本案有非常密切的关系。虽然每一篇都在讲一些琐事,故事,一些简单的情景,真真假假,然而它们似乎又是一个个谜面。我已经对一些重要信息做了加粗标注。以下为14篇手稿。
《阁楼》
他①坐在桌前,窗框里的黑暗城市被灰雾笼罩,有光在运动,像一幅逼真的图画。他总是凝视这个方格,有时候会生出一种处于宇宙中心的幻觉。这种框景的奇妙想法是他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去苏州拙政园时留下的,父亲死后,他总是这样观察世界。隔着栏杆,隔着枝丫,隔着门上的玻璃,隔着取景框,眼镜,隔着,框起来,抓住,撕下来,吃下去……他突然开始焦躁,拔掉耳机,但无法把噪音从耳朵里抠出来。
在过去,他把那些最轻的音乐收集在火柴盒一样大小的播放器里,等到夜晚,他用一条铜线把它们牵引出来,从耳朵连接大脑,蚂蚁一样的音符将带走一天的疲惫,而现在,它们踩坏了他的神经,一天一夜,他呆在这阁楼里,看天变蓝,他没有吃东西,只喝了几杯水,天就暗了下来。他垂下疲软无力的手臂,播放器翻了一个跟头,趴在桌沿边上。它随时可能滑下去,它尽力趴着,一动不动,他能感觉到它身体的重量,它堕落的欲望。他合上眼睛,趴在桌上,看到一只热烈燃烧的蜡烛倒在了自己臂弯,他想起她,冰雪聪明,才华横溢,强烈的自尊心以及不安。
没有看的书还呆在原来的地方,他拿出一小瓶白兰地。琥珀色的小瓶,瓶嘴只有香烟一般大小,剔透泛光的酒在瓶子里摇晃,他抿一口,以纪念这个沉沉的夜晚,这是眼镜留给他的遗物。青春里的友谊很简单,爱情也一样,一支普通的杯子被寄托了“一辈子”。这一切都有易碎的属性。
后来,漫无边际的时间终于安抚了他,睡眠那么薄弱,长久以来,他的睡眠仅仅作为工作的延伸。睡眠之后,世界似乎平和了许多,蟑螂悠闲地从桌面爬过去,小太阳昏黄温暖的灯光拉长它的影子,空调呜呜地吐着热气,它很旧了,需要衣柜顶上一个倒立的塑料凳子支起外壳,空调那里的墙衣也在脱落,看上去像龟背上烘烤出的卜辞,这个阁楼足够旧了,漆黑的墙缝孕育着坍塌和死亡。他居住在空乏的躯体里,躯体居住在危险的阁楼里,这躯体和这阁楼一样,困而不稳,可是他人的生活就不是这种“困而不稳”吗?
①:谢仪的手稿里经常使用第三人称来反观自身——编者注
《恋雾癖者》
大多时候人是一种逆来顺受的动物,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雾霾了,城市终于安静下来,人们捂住口鼻,低下头颅,在死神灰色的袍子下面延续生活。有些女人放弃了口红,而有的女人坚持染上颜色,有些男人放弃了香烟,而有的男人却没有。
迎面吹来一阵风,他知道死神来了,他不拒绝,面对审判他比许多人坦然的多,他心上的确有很多灰尘。有人说他是恋雾癖者,他不想证明自己的“政治正确”,他只是觉得灰烬弥漫的窒息感有时候让自己感到某种安宁。人们已经习惯了隐形镜片,杜蕾斯,不久之后也会习惯口罩,他第一次亲吻她的脸蛋时,摘下了她的眼镜,她认为这是一个多余的动作,但他觉得这样可以让她离得更近。
那天他和几个吸烟者站在公交站台上,街上没有行人。行色匆匆的车辆鬼魂一样飘过,这个城市显得格外幽寂,那天灰很大,他很好奇吸烟者如何评价大气污染。
他看见这些陌生人在阴冷的岛屿上亲密地相互借火,他们开始聊天,两股烟升腾并且交融在一起,他想起与她相距几公分时不均匀的呼吸,那是一种命运相维的感觉,他第一次觉得烟里包含着某种迷人的香气,他似乎可以感觉到昏暗城市里每一支烟上闪烁的温度,他们站在一起,像星座一样。
《第一名自杀者》
那是一个胖人。第一眼看他时,他只露着被脸上松弛的肉压得下垂的两个嘴角,那些满是油的毛发盖着额头和眼睛。我向他点一下头,我带着友善的笑意,但他僵硬地走进来很没礼貌地坐在了对面床上,床板“呼哧”地响了一声。
这房间里的每个尸体都有一段故事,他是南方人,一个人来帝都谋生,像孤魂野鬼,后来在地铁站门口的老婆婆手里得到一张传单。据他说,那天走出地铁时一抬头,看见茫茫雾霭中一动不动站着个老女人,她弓着腰,伸着手,人群与纸片像河水一样在她身边奔流,他从衣服底下掏出一张一块钱向她走过去,结果老人递来一张粉红色的卡纸,上面写着四个字:耶稣爱你。
他说当时冷风不断,冻得脸像铁一样。周末他去了传单上介绍的教堂,他说他犹豫了很久,因为那是失败者才去的地方。然而其实从那以后他的生活有了起色,他有了许多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吃饭,在生活和事业上都相互帮助,他说在众多教徒中有一位长发的姑娘非常善良,非常开朗,叫做程槿。那天他笑了,对我说,虽然耶稣爱我,但我爱程槿。
直到有一天,他喝了很多酒,打电话向她告白。这犯了教会的大忌。后来这件事成了这个教会的主题,用他的话说,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围成一圈爱我。再后来他实在无法忍受,离开了教会。离开教会的第二天,他的鬓角起了一个眼珠子大的脓包,他时时刻刻都在挤它,终于有一天,它喷出了一股浓血,留在了镜子上。他和我说把他的话带给教会,就说虽然耶稣爱我,但我爱程槿。说完猛吸了一口气就从窗户跳了下去。
那天她正巧看到,她后来在小说里写道“……她抬起头,看见惨淡的色彩从楼顶俯冲下来,在她的面前成为四溅的鲜红。她没有动,直到那些红色沿着地势汇集到她的脚下,使她成为漂浮在死亡中的一座孤岛……”。②
注②:引自墨珏《告别》,北京大学我们学社社刊第21期
《小猫》
那天我在看吴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时间久了,再也不能忍受电脑屏幕的强光,我拿出一张面具,那是前一天刚到的一张V字仇杀队的面具,大小合适,我可以把眼镜戴在面具外面。后来我感到冷,起身披上风衣,关上窗户,又去关上那张不能隔音的铁门。回来时熄灭的屏幕中映出一个形象,倾斜的屏幕呈现一个极大的仰角,屏幕里的那个人显得巨大而阴鸷,这时,铁门被推开了,嗡嗡震动,门框里出现一个矮子,秃头,皮肤很白,像是有病。他看我的目光很不友善,我打量他,他盯着我不放,非常紧张,我当时想:受惊小猫。
我们就这样无理由地对视了好半天,直到最后我脖子有点累,对他点了一下头,窗外有一声巨响,地板和铁门嗡嗡震动,我知道他死定了。
我走到窗边,看了看,是车祸。
他每晚下班回来都会点一支烟跑到外面打电话,叽里咕噜,直到烟气透过铁门的缝隙涌进来,渗进我的衣服和皮肤里,让我变得和他一样。隐隐约约,他年纪应该还小。两个月后他自杀了,那道铁门似乎永远嗡嗡作响。那天他喝洁厕灵,吐了喝喝了吐,昏天黑地。吐完一个来回,一边喘气一边说脏话,紧接着又呜呜直吐,上气不接下气,吐得卑躬屈膝眼泪汪汪。
后来房东每次碰到我都哭笑着脸表示抱歉,发誓以后一定不让奇怪的人住进来,然后安顿我不要声张这些事,再后来眼镜睡了小猫那张床。
《眼镜》
他有一副很厚的眼镜,和一个很好笑的像是被压垮的鼻子。
一天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吭哧吭哧的声音吵醒了,看见一个佝偻着的黑影在飞快地啃一个水果。他扭过头,眼镜亮了一下。第二天他也死了。
他和生前一样,疲惫地趴在书桌上。前一天晚上他和我说他感到耻辱,他说自己是读书人,不是四眼狗,考试越临近,他越深陷在一种耻辱之中,我给了他一只苹果,笑着说,这是一个毒苹果。所以,他最终还是没有受辱。他现在的形象让我想起《马拉之死》那幅画,伸着一只胳膊,倒在一边,拿着笔和纸。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桌子上,我发现那里刻着浅浅的几个字,他的字很漂亮,写着:
“纸船,
缆绳上的丧服已经晾干”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大概诗人就是这样,喜欢死得不明不白。其实我和他关系不错,他跟我说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向死而生”的人。所以就现在的情况看,他的生是一个悖论,他的死也是一个悖论。眼镜是第一个我主动提供帮助的人,也许他是想用自缢那种古老的方式,但我认为现在这种姿式更有美感,至少比胖子要好,我很在乎这个,因为人们聊起来会说“那个人死的很难看”,还有就是“不得好死”、“轻如鸿毛”这类的俗语也很难听,我觉得人不要轻易去死。
稍有一点问题是,我没有在桌上发现小刀或者锥子之类的东西,而且那些字有些旧了,看样子不是吃苹果前刻得,所以我不确定他是否明白吃了那个苹果的确会死,如果他不明白,那么这个死亡还有误会的成分。我记得在他的文具盒里找到四个硬币,我带着一些迷信的想法摊开看了看,全是正面朝上,我想也许这并不是件坏事。他背包里还有一本《自杀论》,翻过两三页,还很新。那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里面说“人们把任何由死者自己完成并知道会产生这种结果的某种积极或消极的行动,直接或间接地引起的死亡叫做自杀。”
《纸牌屋》
他不记得那个情景是在梦中还是确实存在,那个瞬间如此强烈地留下,似乎预言了许多事情。很多人都把梦中所见误以为亲身经历,但有时候一件确实发生过的事会变成梦的幽灵。
那是古堡内部一样的空间,他从上至下走过无数个阶梯,旋转着向下,阶梯上铺着红地毯,走起来没有一丝声音,越往下越昏暗,黑暗越浓,呼吸声越清晰,厚重的墙壁让人觉得世界与此地无关,一切都是静止的,他能听到她不稳定的呼吸从黑暗深处上升。
他遇上一道一道门,门都是开的,这让他有些惊讶。他推开最后一道门,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是一张台球桌,她的手悬停在半空,一座由纸牌搭建的金字塔正噼里啪啦地坍塌。
她似乎说了些什么,她走来把手里的那张牌递给他,她的手指极细,牌上面画满了宝剑。是塔罗牌中的宝剑十,不祥。
纸牌塔坍塌以后,房屋开始坍塌,一块块巨石落下来,像极了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镜子》中的场景。 我想这可能是全部的答案。
《读书笔记》
我必须记录一件有趣的事,今天我去监狱图书馆偶然看到第一篇叫《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的文献,在其中涉及的诸多书籍和论文中我一眼就看到一篇叫《大人类运动》的书名,博尔赫斯对此书评价甚高,说它是人类后启蒙运动的奠基之作,是环境保护主义,精英主义的集大成著作。以下段落为转引:
“这是不言而喻的,人类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我们需要这样一位圣人——他是一为领袖而非政客,他富于实干精神,他的取舍果断而有效。他是一个社会学家,并且深谙修辞术,他的目的清晰,手段有效。他是一个宗教学者但不是教徒,具备极高的艺术天分,性格忧郁而深藏激情。……他将为人类掀起一场受到科学控制的大人类清洗运动——伴随着艺术的繁荣,理论的丰富,人类精神文明将翻开新的篇章。事实上这是一次科学与伦理学与强有力政权的伟大结合,人类有能力让地球与自身同时得到根本性地优化,但这一切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圣战。而希特勒的亡灵,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死亡切片》
时间的刻度精确地烙印在每个人的生命线上,每一个刻度都可以是死线,这让人类的生命具有某种金属质感。如果一次快门按六十分之一秒,一生按六十年,我的工作就是在11352960000中不断咔嚓咔嚓地抽离一些切片。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让人如此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在滴答作响,听见它们吱吱呀呀,偶尔紊乱,剧烈地重金属的节奏连接着失血般的钢丝的颤音,当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也许会有人来问候你,为你诊断出一些毛病,帮你修修补补。
也许你会猝然停止——猝死。那是快门最难捕捉的,是我的理想之一,我想很多摄影者都在努力捕捉那个切片,因为它包含着证据。20世纪的卡帕做到了——那幅著名的《士兵之死》。那是二十世纪的罪证。
如果我拍到了,等我死了,它将留在世上。它的命运,也许会被她珍藏,也许会拍卖到很高的价格,也许会掀起一场革命,也许会载入摄影史,和人类一同灭亡。
《光源》
那天是新年的前一天,郁积半个冬天的被污染的雪乘着刺啦作响的北风来到了地面,第二天乍晴,东方的天空仿佛一张色谱。他静静地躺着,望着窗外绚烂的天际。不知不觉,天空已经蓝的像电脑桌面。他在心里说,一寸光阴。
他不是风光摄影师,天空是否纯粹空气是否通透对他没有那么重要,他只是感怀那颗似乎永恒临照着大地的太阳,作为一个最绝佳的光源,它曾给予他无穷无尽的绝妙色彩和光影,时隔64天它终于回到了他的眼中。他趴在窗口,看见每个人脚下都跟着自己的影子,它们举手投足都在模仿,惟妙惟肖,自得其乐,世界忽然变得欢快明朗。住在老槐树下的老夫妻提着菜篮子相互扶持的背影和他们的影子一起留在雪地上,他们小心翼翼,走得极慢,我打开窗户,按下快门,他们还在原地移动,似乎永远留在那里,他知道他们是怕滑倒,那是致命的,但说到底还是留恋,对这雪景或者这世界。
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拉着皮箱匆匆行走,他们是要趁着三天假期回一趟落后的老家,帝都灰暗的日子他们守在这里,它最美的时候他们却要离开,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知道这种嘲笑里包含着同情和嫉妒。毕竟他的老家早已埋葬在十几年前的火车事故里了,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乡愁的话,那可能是阳光遍地的童年记忆。阳光从她身后泼来。那时候没有坏天气,时间只与太阳的位置有关,有黎明,有清晨,有上午,有晌午,有午后,有傍晚,有夜晚,有深夜,又有黎明,有四种季节,有《节气歌》,我最喜欢“清明”和“谷雨”,有风俗,有节日,过家家一样的仪式,有亲情,有友情,有开怀大笑。
《芦荟》
紊乱记忆中的某一天,他决定没有什么十分必要的事要办就不出门,所以自然而然的,他既不吃饭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他的阁楼里看着窗口那株奇怪的芦荟。洗过脸,折一枝芦荟把汁液涂在眼角,凉飕飕的,是两天前的事了。医生说芦荟对祛除疤痕有很好的效果,十几年一晃,左眼眼角那道半寸长的差点夺去他生命的月形印记几乎已经消失,这一盆芦荟却被保留下来,它仿佛延续着他的某些深刻记忆。
之前他从未关注过这株草本植物,折断它们的枝叶会发出“噌”的一声,现在听起来倒像骨折,食指指甲划开表皮时没有声音,但可以联想到一些恐怖的事情。他知道他特殊的职业对他的精神或者神经并没有好处,但生活走到了这一步也的确包含了选择的步骤。也许最近他有点感伤,但他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株植物身上。
他看着它,他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奄奄一息,它翠绿的表皮显出一种暗红,像死章鱼一样疲软得趴在坚硬的土上,在花盆的边缘有一只下垂的手,他伸手捏了捏,一种红色的粘稠液体缓慢地滴在桌子上,像一滩血污。在一个侧逆光的位置他按下了快门,“咔嚓”,又是一声的脆响,其实他没有抓住什么,只是有东西在走向消亡。他记得昨天的这个时候它看起来还很好,它健壮的手臂招架着四面八方,静止如雕塑。他当时在想,芦荟 无花无果,所以常年不衰。
天已经暗了,他虚弱地趴在桌上,感到极度空乏,他想起自己前天夜里受了风寒,只是因为给她打去了一个电话。由于信号不好他打开了窗户,听她说完最后一些话后趴在了床头,窗户忘记关上了。他睁开疼痛的眼睛,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第二天芦荟显得那么坚硬,而第三天它便死了。
《柏拉图书馆》
他在这个图书馆里看了许多书,曾经他以为表面的东西是肤浅的,而现在认为那些最深刻的东西都以一种平平常常的方式呈现在最表面,有一种说法是“本质直观”。他觉得灵气与物质相互通融,由内而外,由表及里,类似于二氧化碳和干冰这样的关系。物质比喻着稳定和结果,灵气比喻着积攒和原因。他甚至开始迷信血统,迷信面相,迷信一些被认为是很玄的东西。
只有女主人公在一个秘密的夜晚,打开阁楼的后窗,我们多情的男主人公在花藤下唱起小夜曲,在这样私密而别致的空间结构里才能产生莎士比亚那种浪漫的爱情故事。下面的故事发生在一座巨大都市里,所以不浪漫是这个故事的宿命。城市本来不该产生爱情,就像沙漠里不该开花。他去过沙漠,那里偶尔会有一丛沧桑的灌木,一条不知从哪里跑来的枯枝,如果有风,脚印只能留下十几米,很意外的,他遇见了一朵小花,它还是一个花骨朵儿,浑身是刺。
由于城市缺乏那种适合感情生活的空间,于是精明的人修筑了各式各样的咖啡馆来收容那些在感情上流离失所的人。柏拉图书馆——他不知道它应当叫“柏拉图·书馆”,还是“柏拉·图书馆”,其实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它本身就很不伦不类,它的东西两面墙摆满了书籍,其余地方挂着装裱好的名人手记,这里有吧台,有大厅,有包间,也有可以拉上帘子的隔断间,这里二十四小时营业,生意最火爆是在晚饭后到前半夜。这是一个被书籍包围的咖啡馆,酒吧,棋牌室,提供西餐和赌具,包间里有麻将桌和茶几,当然可以上网。说也有趣,他老家镇上原先有许多书店,后来书店分成了两类,一类专门给学校供应学习资料,销售各类学习机,和电子设备,而另一类就变成了咖啡馆,后来咖啡馆不开了,成了棋牌室,所以说他觉得图书馆和赌场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
他和她一左一右拉上紫色的帘子,打开各自的电脑,她要一壶苦丁,他要一壶普洱,不一会儿,叫嚷声就会成为背景。
“你写诗吗?”他问她。
“不,以前写。”她啜一口苦丁,“你写诗?”。
“我刚开始写,一些情诗,你要看吗?”他说。
她抿嘴一笑,“我现在只写小说。”
“为什么?”
她略一沉吟说,“因为它看起来与我无关。”
后来他们失去了联系,像浪中的两粒沙。唯一留下的是她写给他的那些句子。浸透了她的气息,不断勾起那些麻将声声里深夜伴读的记忆。《左传》、李贺、欧阳修、卡佛、……
《英雄交响曲》
铛铛铛铛!!!心脏,铛铛铛铛!!!汗毛,钉钉钉钉、钉钉钉钉钉、钉钉钉钉钉钉……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风!运斤如风!山风!山火!天风………………低音风暴中游弋的山鹰……飞回…………飞回…………山雨欲来……肌肉,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草稿被整理后,其中用感叹号代替了折现,用省略号代替波浪线和折线,按原文逻辑补充了“铛”和“钉”字。编者注
《雪人》
那天外面很美,他泡了一杯胎菊,水汽上升时被他的呼吸吹满玻璃。将近中午时外面已经雾气弥漫,四维合拢,天空闭上了它蓝色的眼睛。在太阳温软的逆光下,深灰色的远山和建筑显示出带着烟味的仙境般的迷蒙,孱弱的太阳的脸上扑满入殓师的白。这是他看到的外部世界的最后一天。那天上午楼下的雪人已经开始消融,它一旦融化就会成为湿漉漉的黑色,这种浑然的皑皑白雪的浅色海洋将变得残破不堪,一切都在意料之内。但他没有目睹那些,因为这此之前他自首了。
临走前他在他的上级X警官的允许下在四处看了看。他蹲在雪人后面,前面一片覆盖着雪的草坪上五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用竹竿打架,他们叫叫嚷嚷,这声响一直在他脑壳上敲击,成为一片混响。往后是一片有些年代的的低矮的青砖房,再远是超出画框的未来般的城市。80毫米焦距,光圈8,光圈优先减一档曝光,机位真好是雪人的头顶,平视。如果带了脚架他会把雪人也拍进去。
最后,相机就搁在雪人的头顶了,他最终没有抓住他所谓的死亡切片,他走后的一小段时间里雪人还在看雪。
2015.12.10
材料/谢仪
编辑/张天
《将离》
他和她清明出去玩,一路上天气很好,只是看到乞丐会有些尴尬。他假装看不见,但话题会中断,仿佛在国宴上吃到一条虫子。他们应该在对方面前表现出善良,但给骗子钱的话表现出的只能是伪善和愚蠢,他们只能被迫尴尬。他们又遇见一个弹吉手,他甚至是带着感激给了他钱,他蹲下来给钱,并且与他相互点头微笑。
在“首善工程”启动两年后,他们都离开了北京,而在一年前他举报过一个身经百战的疤面人。
谢仪的遗言
经最高人民法院批准,本社记者李爱国对谢仪进行了三十分钟的采访。以下为详细内容。
谢仪:
一年多的审判即将终止,我在等一场为我举办的行刑仪式。你们打通了官僚制的复杂程序来采访我,让我在临死前还能发表言论,十分感谢。
八年前,我的父母和邻居过年回家,那起火车事故让我们村十几户人家失去了亲人,大多是年轻人或者中年人。我本以为家庭是一叶扁舟,小而坚固,但我没有意料到一种貌似稳固的事物即使不从内部破碎也难抵御外界的暴力,当然,另一件事正好相反,它抵御了外界直接的暴力,最终却是从内部破碎掉了。
那天我一个人回到家,四壁空荡荡的,我感到饥饿,夕阳刚刚没入山谷,我第一次注意到天空成了一片浓郁的幽蓝。黯淡的光线使我和她画的黑板报变成消色。
我曾和我的两个狱友说起那些往事。迈克尔·鲍威尔非凡的电影《偷窥狂》中的确有一位摄影师在相机中安装了凶器,他按下快门时会捕捉到死亡的瞬间,但我不,我所谓的“死亡切片”具有更深层的所指。我在一篇《死亡切片》的短文里写过,现在应该在张警官那里。
在落后的地方,还有很多人根深蒂固得以为摄影是一种夺魂妖术,那天胖子喝了很多酒,开玩笑说如果自己死了,希望我为他的亡灵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我的确拍摄了现场,因为那正好是我的工作。从那以后,我会主动帮助那些绝望的人结束生命,如果没有死亡来终止向下的生活,生活会一直通向地狱。
你问我这些案件和同时间发生的一段恋情是否有潜在的关联。也许吧,我和她分别已经七八年,我记不清她的容貌,我来到我以为她在的这座城市时正值四月,芍药初绽,我在小巷中遇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儿,非常像。也许因为陌生,也许因为亲近,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常常在一起。她也在写小说,她假装和我恋爱,窃取我的生活和我镜头里的故事写在她的小说里,故事写完了,她也该走了。当然,这些都是气话,也太浪漫,我曾想她是否爱过我,从许多细枝末节的地方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那么为什么她又突然离我而去呢?
我和她一样阴郁,我们可以把一个人从内而外的杀死,但我清楚这只是一半的工作,还有一半是像《阁楼》《自杀控制论》里提到的,是一种由表及里的方式。这些稿子都在X警官那里。
然而意外的是我在狱中获得了另外两个死刑犯的友谊,在狱中时我们一起读书,一起讨论,一起写东西,无忧无虑,我们把监狱说成柏拉图的洞穴。后来纪律组紧抓工作,我们的手稿被没收了,我们很少能自由自在地呆在一起。我的狱友在世时一直嚷嚷着要申请我们一同行刑,这事后来也不了了之。
就说这么多了。我愿意捐献我的眼睛。再见。
2015.12.11
采访人/李爱国
受访人/谢仪
编辑/张天
谢仪女友疑为蒋诺亚
吴忱所说的神秘女孩是谁?网友们沿着文中的蛛丝马迹纷纷猜测,最可能的是当红美女作家蒋诺亚,而柏拉图书馆则是清华附近的柏拉图咖啡馆。但蒋诺亚发微博回应,“非常喜欢谢仪的文风,喜欢他那种极简的叙事风格,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的《野草》,很简单,又耐琢磨”,并戏言“同意交往”。
请关注后续报道。
2015.12.12
编辑:张天
再见谢仪——信件日记曝光
在张警官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谢仪的房东,但房东说那栋楼已经被拆迁了。房东把他的遗物交给我们,他简单的遗物里有关的只有三封书信。从字迹和内容推测,“白马非马”一封应当是“神秘女友”所写。其他两封是他本人所写,既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地址。这三封信都被谢仪注了时间,但根据内容,《一月》应当是一五年一月,而且《九月》显然不是寄给女友的。编者注。
【四月。杜鹃归。荼靡香梦。】
被温凉的海风吹得深邃而多皱的眼睛,巨大的背包。他用登山的手细致入微地调整镜头,对面晚霞中几只海鸥沿着海平线上下滑翔。游客把他也当作风景,试图捕获心底朦胧的欲念。
相机的魔力是解剖时间,确证已死的现象。金属快门的咔嚓声是对某个瞬间的克制的挽歌,意识所照亮的生活的细节从此被看见。一个小动作,小细节被偶然抓住,成为茫茫记忆中的灯塔。
当你看到自己的相片时,你应当意识到,那一刻已死,这一刻弥留,时间严厉得运行,虽然生活的印记给你留下一点宽慰,但你却从中听见死亡顿挫的声响。
光是上帝的语言。洁白的羽毛,蓝天,猫的眼睛,雨雾,闪电。 摄影师懂得光的秘密,光种、光质、光型、光位、光比……他闭上一只眼睛,睁开一只眼睛,匍匐在地,细嗅蚂蚁背上的,蒲公英羽毛上的,每一寸光背后的诗意,细心裁下一滴露水,他复制世界里那些最优美的片段,用它们编织文句,传递福音。
相机所看到的,是摄影师想表达的,相片是心象与世界的契合,所以有人高明,有人低劣。如今,不是只有哑巴才会失语,构成我们世界的鱼鳞被裁剪,歪曲,修饰,被承认。相机教人说谎,也教人追思,你久久地伫立在雍和宫,久久注视脊兽与飞甍,你想靠近历史的皮肤,想追问每一条纹路。
就说这么多了……想真正感受到摄影的魅力,苏珊·桑塔格《论摄影》、罗兰·巴特《明室》、本雅明《上帝的眼睛》一定看一下。
谢仪
【九月。菊有英。芙蓉冷。】
对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有趣事物人们总是容易厌倦,但有另一些人,他们却对某件事有别人无法理解的执着,这与其说是痴迷不如说是一种不离不弃。
她给我讲过一个叫崔法珍的人,她是历史上著名的刻书家,她砍掉自己的一只手,一方面是明志,另一方面是便于乞讨,最终她靠一己之力刻完了(?),流传至今。
有哲人说,饮无用之茶,写无用之诗,作无用之人,却活得有滋有味。他们都悟有所得,而我的那些爱好,对生活的兴趣,正不可遏制的失去……我想这和普遍的庸俗的城市化有关。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拍摄她。油腻的刻刀,方正的木板,渗嵌在墙缝里十年前的木屑,断臂上的伤疤。我可以想象照片洗出来后的效果,我将坐在朝东的窗前,黎明斜照的第一片光芒穿过几层玻璃将它们照亮,七寸,明晃晃像一面面镜子,隔着我的五百度近视加一百度散光的眼镜我将看见我想看见的东西。(写到“一百度散光”我想起她的短舌头,总会把“散光”说成“闪光”,她说“别老熬夜,你的闪光眼不要啦”,然后我们就哈哈大笑,)
一个人,无法抵挡地震,疾病,攻击,压迫,但甚至不能抵御丢失。也许丢是可以避免的,人可以格外紧张地看好自己拥有的东西,但人还是无法避免失去,当然,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们只是很难接受剧烈的变动而已。为了抵御失去,人们发明了绘画,发明了摄影术。遗迹确证了死亡存在。建筑,金石和雕塑更长久的保存了生命的痕迹,而我只有轻薄的纸,上面记录着与我相关的文字和影像,或许它们能拌入我的骨灰。在信息时代我终于理解毕达哥拉斯所说——数是万物的本源。但我依然本能的想抓住一些实在的东西。我不知道照片和文字能否搭建起我们的家庭,就像用纸牌一样小心翼翼地……
【一月。铅华水,水色深如铅华之光。平旦第一汲,味辛寒】
听我讲一个“白马非马”的故事吧,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故事了。
有一位古人名为公孙龙,年少时,父亲让他学习经史子集,而他却偏爱骑射田猎。八岁那年,他患了疟疾,性命垂危,一连七天昏迷不醒,到第八天却忽然醒来,他醒后信口开河,说七日里一直有一匹神马托着自己四处采药。家人都哭笑不得。他弱冠之年时正天下大乱,于是他去八涧山隐居,一天,他下山汲水,闻见水中有血腥味,他沿河而上,只见到山谷里血流成河,横尸遍地,这时,他到听到乱石中传来声声哀鸣,前去一看,一人一马倒在血泊里。它躺在那里,鲜血不断从伤口漫出,如云中之霞,雪中之火,他忽然想起年少时梦中的那匹神马,那只是一种莫名的感觉。它身上中了三箭,而一旁的将军已经气绝,他救下了它。两年后,他知道时机已到,决定出山。他把它献给了一位大将军,他做了将军的军师。当时白马绝食,七日未死,但到第八天忽然暴食不止,一度传为奇谈。再后来白马随将军出生入死,威名远扬,但在一年又一日后突然暴毙身亡,那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尽谢,将离初绽。白马死后,公孙龙辞了军师之职,做了相马师,常与人说“白马非马”,而人们不知所云。
芍药又名将离。编者注
2015.12.14
编辑/张天
谢仪式恐慌
张天
我在北京干了二十年编辑工作,总是有“文学青年”要见我,他们的生活“困而不稳”以为我们是他们救命的稻草,搞不了学术,做不了文案,却自命不凡。这种人一旦听到人家聊文学和时政就凑过去讳莫如深地冷笑一声,千万别搭理。他们及时享乐,逃避现实,爱慕虚荣,喜欢言辞刻薄地挖苦那些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的人。这些人生活拮据,愤世嫉俗,如果你有兴致,给他们两瓶啤酒就能看他们狠狠批判社会时候的洋相。
自九十年代以降,“文学青年”自杀事件屡见不鲜,也许他们认为效仿三毛、海子就和作家成为了同类,并且能一举成名。但其实这类事件早已不被社会所关注,“谢仪事件”之所以引起广泛关注一方面是因为他在网上小有名气,但更主要的是在民众心理引起了恐慌,这种人就在你身边,甚至就和你同屋,而这些人的暴力已经不仅仅是内化为自杀,而已经演化为暴力和谋杀——因为他们认为“自杀的艺术”已经被底层的人玩坏了,不再那么高雅,也不再受人关注。
在犯罪学上,谢仪事件必将成为一个经典案例。
另外,从他那片文章开头的“铛铛铛铛!”,我们知道那篇《英雄交响曲》应当是《命运交响曲》才对,或许这是一个绝妙的反讽。
2015.12.15
编辑/张天
注:此篇小说与墨珏《告别》为姊妹篇,《告别》刊登于北京大学我们文学社第21期,本文《一月》《九月》《四月》标题源自《告别》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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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忱 男 1995年生 北京大学“我们”文学社成员、中国文艺评论基地青年评论团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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