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使命

tangpixi 2021年11月27日原创文章评论185 阅读13029字

大伯家养了一条狗,名字叫来来。

大多数家庭似乎管他们父亲的大哥叫“伯父”,不过我们家叫法从来都不同,我也讲不清为什么;我们家管父亲的大哥叫大伯。

中秋节,大伯和满满一圆桌的人喝得七荤八素、气血上冲,但他喝得大了也不闹。他今年四十七了,似乎铁了心一辈子就这么安安分分地过,神志不清的时候——像这样,就自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挺着不算太大的肚皮,满面油光,傻呵呵地笑。

那天他却非要拉着我讲一条狗的故事。

我想一条狗有什么好听的?但我终究有这个听长辈说话的本分,幸运的是竟然还有点听闲故事的爱好,如今故事自己来找我,那么不听白不听,我算赚了。

我以为他要从他遇见那条狗的时候开头,想不到这位历经半生的老先生对那狗有这般的重视,那样染了酒色的浑厚嗓音说起话来依旧清晰响亮,开头竟是告诉我:

“来来出生时……”

我就知道这故事不简单。凡是和“生”“死”这两个词染上关系的,一般都不简单。

那条狗……算了,还是叫它“来来”的好。人有名字才像人,牲畜也一样,用它自己的名字去呼唤它,总才知道它与其他牲畜的不同。其实想来也没有什么不同,狗都是狗,难道来来就不是狗?但是它的主人却一声又一声“来来”地唤它,那两声音调里的温柔和善,好像父母呼唤孩童。既然如此,那么就算是狗,我唤它一声“来来”,也便清楚我唤的本不是那条狗,而是一个宛如孩童的灵魂。

来来是一条很丑的黑狗,像是长毛犬和什么的结合体,我看不出来。总之很丑,但丑得却有特点:长长的绒毛下露着一张凶恶的地包天的嘴,上面却嵌着一双最天真无害的眼睛,好像它那对尖牙是咬破了母亲的肚皮钻出来的,尔后便看到这花花绿绿空荡荡的人间,没有透明的膜也没有黏腻的水,两眼一睁,突然一片陌生,可是要想再回到那透明又黏腻的子宫里去,却也再找不到一条归路。

它出生于一条普通母狗的子宫,生下来便没了妈,由于缺少奶水,同一窝的兄弟姐妹便陆陆续续也夭折了。那么多日夜,只剩下它。

原本那么多活物的犬窝,到最后只它一个活了下来,活得磕磕绊绊,活得崭新又辛酸,活得孤孤单单。好像那母亲的羊水就是这么冰冷残忍,欺骗它兄弟姐妹紧挨着一同开眼看世界,却不告诉他那其余的路都得独自走下去。倘若它早先知道,也不知那双懵懂的眼睛还甘愿接受那羊水的孕育吗?

但终究是活了下来,坚持到了被流浪动物救助中心找到接走,坚持到被不知道多少人接受又转手,最后阴差阳错地落进我大伯手里。

我大伯也不是什么爱动物的人。来来实际上是被我堂姐接回来的,养了几年,后来结婚,要离开这小城,带不走它。于是养狗这样艰巨又细腻的工作,便落在了她父亲身上——更何况那是那样一条狗。

我大伯那一代其实都不爱动物。包括我父亲、我姑姑、我伯母……还有我母亲。

我母亲那么嫌动物麻烦,或许我是个意外。

但是不重要,总之那狗是到了大伯手里,总之不论如何那本不相干的一人一狗,命运已经将这两条线紧紧交织在一起。

我大伯本也不是什么好命的人,我父亲那一代,都不是什么好命的人,然而我却看不见。我奶奶在那个众星陨落、新火重燃的年代里陆续产下两男三女,我大伯占老四,我父亲是老小。我父亲一家原先生活还算富裕,直到他初中刚毕业的时候走了爷爷——也就是我父亲的父亲,我们家的命运便像老天爷打的一记水漂,在一个谁也看不清的方向起起落落,谁也不知道它的终点究竟是何方,谁也不晓得那水到底有多深。

爷爷走后,随即带走了我小姑姑。

奶奶一手撑家,独自一人将四个孩子带大,成家后,两个姑姑随娘家去了南方再没回来。原本热热闹闹暖烘烘的一个家,瞬间像气球戳破了一个洞,迅速空洞了下去。

我大伯最后和我父亲走了不同的路。我大伯戳破了脑袋要去单位工作,我爸却看不起那每月结算的工资,打定了主意要自己做生意赚钱。

因此往后截然不同的人生,这里暂且不过多阐述。总之最后是大伯老了,从好不容易打拼到的工作岗位上退休下来;而我父亲也再没了那样的雄心壮志。

闲下来以后的大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头发迅速白了,在终于送走了唯一的女儿后,神态逐渐轻松了;往日里安静的饭桌,如今也因他逐渐变得喧哗了。

他谈起那条狗时,神采飞扬,好像那本不是受过他恩惠的一条狗,而是与他患难与共的兄弟。

大伯说起他每天早上六点就要带狗去公园逛,狗四处撒欢儿,他坐在长椅上等,日升月落,从前的日子变得很慢。

有那么一天,他照样牵着狗散步的时候,遇到一个陌生男人。那男人竟是意外之喜,指着他的狗就说:“这不是来来吗?”

我大伯纳闷,怎么,你也认识我的狗?

对方答道,是啊,这是我救助的狗!

总之——是的,这是来来,是你认得的那条半生零落的狗,如今它终于找到了一户好人家,便不必为它的后半生奔走着急。

我大伯说这些时更高兴,一条狗让他在爱狗中心的群成员当中出了名,然而他并不是爱狗人士。从前他为了竞争一个更好的工作岗位挤破了头皮,如今他为自己成为“爱狗人士”中的名人而骄傲自豪。

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大伯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机缘巧合与来来相遇?就算事实就那样普普通通摆在我面前,我也难以相信。怎么会有那样一种缘分,把一切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与其如此,我更愿意相信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苍天为每个生灵都编织好了路线,于是无论开头是怎样的两不相干,在某个恰当的时间,总会机缘巧合地相遇,两条线往后彼此交织,也许便奔向一个刚刚恰当、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的结局。

到那个时候,水漂到底能掷多远、水池到底有多深,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大伯希望我能记录下这个来来的故事,可他不知道,从故事的开头,我心里想的就不只是来来。它的命运既已有纠缠的脉络,倘若非要将其他的线都清除干净,那来来还是来来吗?我想刻画的是一个完整真实的来来,不是一个硬生生被从命运的洪流里扒开、那个孤孤单单的来来。

其实谁又何尝不是这样?命里有的,着急来的来不了,想摆脱的脱不掉。所以“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大概是连古人也明白的道理。

前些天同友人聊天,同她讲,并不要急着恋爱,也不要急着去寻一份方方面面都恰到好处的工作,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让你一下就遇到呢?所以就脚踏实地去过好现在。命里有的,迟早都会来。她却反问我:“怎么,你也信命么?”

我一下竟有些惊了。实际我并没意识到我说这样一番话竟然就带了信命的意思,我想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可是意识都没意识到我就已经“信命”了,这思想大概在我心里深埋已久,那么我果真是个信命的人吗?

仔细想一番其实没什么需要纠结的。我之谓“信命”,并不是说对世间万物便都置之不顾,而是过好每一天的生活。想要的工作,不必想方设法,锤炼到匹配的能力,自然过来寻你;喜欢的人,不必刻意去找,修炼到一定的高度,自然有人相得益彰。世间万物其实都有个说法儿,你这么过,那么这便是你的将来;你那么过,那么这必然是你的过去。

那你便说我信命吧,因为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人生在世,过得犹豫起来,便总要信一个什么东西;有人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信人生惯有安排,实际上都是一个什么信仰。人没了信仰是不行的,我现在还没见过没有信仰的人。没了信仰怎么说话、怎么做事呢?我都想不明白,什么也不信,岂不是要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度日?不信天不信地,不信达尔文的进化论,钻牛角尖了,非得解释出个什么东西,到头来却发现这“东西”实则还是一个信仰,于是总得投降,心想,那倒不如就信个什么东西吧!信这个,也没什么不好。

这便是信仰。你承认它是它在你心里,不承认时,也依然抛不掉。

大伯的信仰很是有趣,他信来来与他是命中注定,不知道来来心里怎么想。我有幸来旁听这样一个故事,也不知道又是怎样的命运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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