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跌宕 随日而行

daoyunzheng 2020年11月26日原创文章评论414 阅读15716字

外婆多年来和小舅舅住在一起,这两天听说她的脚摔伤了,我到小舅舅家去看她。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脚上打着绷带,脚边放着一副拐杖。外婆已经九十四岁了,身体一直很硬朗。不过这次事故之后,小舅舅很担心,还专门悄悄请了个算命的“大仙儿”给外婆算了一卦。算卦的说恐怕过不了今年冬天,这话让大家的心里都蒙了一层阴影。

外婆的脸色有些苍白,说话的声音变得气短了些,但头脑清楚,她叫了我一声“闺女”,便慢悠悠地和我说着摔伤的经过。

原来,是楼上住的李老太婆上个星期没有下楼,原本每天两个遛弯唠嗑儿的老姐们儿搭档少了一个,外婆不放心,上楼到她家看看,才知道是骨折住院了。李老太婆家里新请了个保姆,专门照顾她的,保姆进门的时候把一个旅行包放在门厅里,可能是门厅光线太暗,李老太婆经过的时候没看到,一下子绊倒了,骨盆摔折了。外婆转天去医院看她,没想到刚到医院就遇到她儿子,说李老太婆正在抢救。外婆和他儿子在急救室门口等了一会儿,大夫出来说李老太婆不行了,要家属见最后一面,语气冷冷静静的,李老太婆的儿子神色凝重地跟着大夫进急救室里去了。

外婆接着说:“这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我没敢进去看,急急忙忙地往家走,心慌得怦怦跳。急着打开防盗门,脚刚迈出,骨头生疼生疼的,摔倒在地上。当时你舅舅他们都不在家,多亏邻居家小子经过,送到医院,脚骨这里裂了。大夫说得躺几天。唉,岁数大了啊,反而好多事想不开了。”

外婆是见过生死的人。外公在二十年前的夜里突然去世了。去世的前一天晚上还在逗小孙女玩呢,早上却没有醒来。其实,那时外公已经八十多岁了,而且已经有多年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应该不算是早亡了。外婆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难过,只是嘱咐舅舅去告诉陈姥爷。

陈姥爷是外公年轻时的结拜兄弟。外公是大厨,能做得一手好菜,陈姥爷是裁缝,能做得一手好衣服。妈妈说,她们兄弟姐妹小时候的衣服都是陈姥爷给做的。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妈妈让我拿着藏蓝布料去陈姥爷家,让他给我裁好然后拿回家砸缝纫。陈姥爷戴着眼镜拿着细细的皮尺量量腿量量胳膊,然后快速地用白粉笔在布料上画出直的弯的白线,又用大剪子咔嚓咔嚓地把整块布料剪成一片一片的布片,最后叠好给我带回家,妈妈用缝纫机就能砸出一身新衣服。那时,每年春节陈姥爷都会来外公家拜年,外公会做出一桌子好吃的饭菜,有鱼有肉,单粉蒸扣肉就有红肉白肉两种,蒸好的肉要扣在用炸土豆块儿铺底儿的碗里,一片片叠成圆圆满满的样子。蒸丸子也要分红丸子白丸子两种,还有土豆沙拉,凉凉的,我小时候最爱吃,回到家里总是吵吵着让妈妈做,可惜妈妈却做不出那种腻滑微涩的口感。后来,外公脑栓塞,治疗后留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每年春节就指挥着外婆做饭菜,不过我觉得不如小时候好吃了。

那天我们赶到陈姥爷家,刚到胡同门口,就看到陈姥爷的老伴儿一个人坐在胡同口的角落里哭着抹眼睛。大家赶紧询问,才知道陈姥爷已经生病卧床小半月了,去医院并没查出什么特别的病症,只是开了一些药,但是陈姥爷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陈姥爷的儿子二子小时候有哮喘病,前几天去药店给陈姥爷抓药,竟突然倒地不省人事,当时在场的人都不敢靠近,赶紧打电话叫110、120,等救护车、警察赶来的时候,人已经去世了。这突来的噩耗,陈姥爷的老伴儿没敢告诉陈姥爷,只有一个人偷偷躲到胡同口哭。我们把外公去世的消息告诉陈姥爷的老伴儿,她边抽泣边断断续续地说:“就别和他说了,就别和他说了。几天没见二子,他虽然没问,恐怕心里是明白的,他已经挺不住了。”

我们心情沉重地回到外婆那里,把这些情况告诉她,外婆脸色一暗,语气沉沉地说:“嗯。看来你陈姥爷也快不行了。这是儿子先过去占位子去了。”我们大家互相对望,心都跟着冷了一下。果然,一星期后,传来陈姥爷去世的消息。

其实,外婆并不是我妈妈的亲生母亲。我血缘上的外婆在妈妈还基本不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小的时候听邻居说“你外婆是你后外婆”,我还很纳闷地去问外婆什么是后外婆,外婆当即脸色就变了。外公偷偷和我说:“你别说这个,她会不高兴的。”

妈妈说她真是无法记起她生母的模样,“只是记得她总是躺在床上”,这是妈妈对其生母的唯一印象。在我妈七、八岁的时候,外婆带着大舅进到外公家,那时外公已经有了三个女儿,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是我妈。妈妈说,自从外婆进到外公这个大家庭后,妈妈的大姐,就是我的大姨,就和外婆两个人开始无止尽的吵架,有一次竟然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门外对吵,引得同在一个胡同的邻居围过来看热闹。外婆嫁到外公家一年多的时间后,大姨就出嫁了。二姨也被送到外公的乡下老家亲戚家寄养了,直到多年以后才回到城里。

在到外公家以前,外婆和大舅是住在乡下的。外婆进到城里后一直做清洁工,就是扫马路的,几乎每天都是夜里出门,但是外婆说她挺知足的,说“比在村里推碾子推磨强多了”。大舅的亲生父亲是解放前国民党的军官,解放前夕抛下妻儿随部队去了台湾,杳无音信。外婆是有一个哥哥的,有老婆孩子,在城里有家布料店和一个小宅院。太姥姥本觉得外婆可以依靠舅爷把孩子带大。可是舅爷结识了樱桃胡同里的一个姑娘,竟背着家人娶到宅院里,两房太太竟也相安无事,二太太很快还有喜了。太姥姥一看事已至此,赶紧给和守寡相差无几的闺女找婆家。于是,几年后,外婆带着大舅进了外公家。大舅和妈妈同岁,在我记忆里,我和大舅没有见过面。妈妈说其实在我很小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时候大舅经常来家里抱着我玩儿,还抱着我出去买糖吃。可惜我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大舅到了外公家始终和外公相处不好。外公那时抽烟喝酒,动不动就训斥大舅。妈妈说那时大人都去上班了,就留下妈妈和大舅俩人在家里。妈妈很早就学会了洗衣服做饭。有一次大舅和她说,他要去死。我妈并没当真,中午的时候,大舅在床上跳起来,突然摸了一下床边墙上的电门,但瞬间被弹回了床上。妈妈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问他怎么回事。大舅跪在床上,呆若木鸡,盯着电门好久,嘴里念叨着“妈妈”,哭了。

三四年后,大姨和外婆差不多同时生孩子。外婆生下了小舅,就是现在每天陪在身边的小舅舅。妈妈自此就辍学回家了,专门照顾小舅舅。妈妈说在小舅舅前面外婆还生过一个孩子,是个女孩,生下来几天就送人了,家里太穷孩子太多了。很多年后,妈妈和外婆一起逛街,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外婆愣愣跟着人家走了一阵儿,妈妈说那女孩子和小舅舅长得还真有些像。

小舅舅上小学的时候,妈妈终于从家里解放了,在街道里找了一个工作。妈妈说那时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去厂里写大字报,搞辩论,站队伍,表明自己是站在保皇派一边还是革命派一边,反正不论站哪边都得斗一通。我问过她:“我就是不站能咋样?”我妈说:“那更麻烦,那你是墙头草,两面派,都斗你。”在斗争的日子里,妈妈认识了爸爸,那时爸爸是从部队里下来的,我妈大概自知自己不是善于战斗的人,便很快嫁给了我爸,以求平静。很快我就降生了。

就在斗争快结束的那年,大舅出事了。大舅所在派系的队伍追赶几个异己派队伍的小伙子,那几个人躲进宿舍,拼死在门后用身子堵住,大舅在门外火了,抄起一把镰刀砍向木门。那个木门就是两层薄薄的三层板,中间夹着几根木框,镰刀哗啦啦就把门砸穿了,镰刀劈到一个小伙子头上,顿时倒在血泊里。大舅跑了,没有回家,外公听得此事,破口大骂,和外婆吵嚷着再不许大舅进家门。当时大舅已经处了对象,就是在他夜里偷偷跑过去看他女朋友的时候,他被警察抓走了,紧接着又被判了徒刑。

大舅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已经十多岁了。我没有见到他,妈妈说大舅唯一回了一次家,只呆了三四个小时,我那时正在学校上课。那一年,外婆忽然接到来自台湾的电话,说是外婆的前任丈夫的弟弟到大陆找他哥哥的亲生骨肉,而且找到了。原来,几年前大舅就出狱了,没有回家,而是一出狱就被他原来相处的对象家接走了,和那等了他好多年的女人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孩子。

当大舅带着女人孩子和台湾的叔叔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外婆并没有特别的悲喜。那天,外公竟然专门把他和外婆照的黑白照片放大了悬挂在迎门的墙上。寒暄过后,台湾的叔叔说明来意,说要把大舅一家带到台湾去,临行前给外公留一笔钱,算是回报多年的养育之恩。并没有出现象影视剧里哭天抢地的情节,一切都很平静,外公收了钱,还签署了和大舅脱离父子关系的协议,一家人都没有一起吃个饭,就散了。妈妈回家以后和爸爸说:“我怎么觉着台湾的叔叔可能就是他大舅的亲爸呢?”我爸沉默了一下,说:“不知外婆背地里会怎样呢?”

之后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临走前去外婆家。外公没说啥,只是叨叨着为什么他想要的新华字典爸爸没给他买。临别时,外婆把我送出胡同很远,临走塞到我手里二十块钱,我不要,她攥住我的手说:“你们这几个白眼儿,大姐二姐的孩子小时候总来,后来长大了也不怎么来了。你以后也来的少了。一个闺女家也要上这么多学,还要去这么远?”说着说着,竟然哽咽地有点掉泪了。那时是夏天的午后,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大学的时候,一个人在外几年,消息不断传来。胡同的房子拆迁了,外婆、外公和小舅舅搬进了单元房。小舅舅跟着结婚了,和小舅妈生了一个小妹妹。大姨夫和二姨夫却相继去世了,都是因为癌症。大姨夫去世那天,大姨始终趴在他的身边,始终不相信他已经不在了,反复说“他没事的,他没事的”,试图说服医生大姨夫是没事的。二姨夫本在一家工厂里当司机,莫名其妙工厂就解散了,所有职工眨眼都下岗了,工厂的地卖给房产商建商场和写字楼了。二姨夫属于典型的四零伍零人员,先是去游泳池看大门,后来又在路边砸铁皮烟囱。不久检查出癌症去世了。二姨随后几年一直精神恍惚,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好像受了惊吓,总是说有人在旁边说她坏话,时过几年,竟也查出癌症离世了。妈妈每每谈起二姨就会默默落泪,说“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的城市,就几年的工夫吧,外公突然间去世了。在外公头七的日子,小舅舅带着小舅妈、我妈妈和大姨到胡同口烧纸。按旧例,外婆和我不能去。我和外婆坐在昏暗的屋里聊天。外婆忽然问我打算啥时结婚。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犹豫着是否要把正在火热进行的异地恋情告诉她。外婆说:“别太挑了。早前老院儿的孙家闺女挑来挑去,最后嫁了个麻子脸儿,大伙儿看着还不如开始处过的那两个呢。”外婆接着给我讲了一段烧纸的故事:“我两年前和你外公一起回他老家一趟,那里有你妈妈亲妈的坟。我和你外公去给她上坟,烧纸,我点的火。火烧得太旺了,火烤得脸发热,烟熏得眼睛疼,一张烧着的纸飞到我鞋上,我的鞋一下子就着了,我使劲跺脚半天才把火熄灭。鞋和袜子都烧了个洞。”我说:“我记得小时候春节在外婆家住,除夕晚上你和外公说要等到十二点给祖先烧纸。我总是说我先睡,到点儿叫我一起烧,可是每次我都没赶上烧纸,你们从来也都没叫过我。”说到这里,我莫名地喉咙梗住了。外婆接着说:“我俩烧过纸向回走,你外公说她烧了你的鞋,她是喜欢你呢。你外公中风那会儿说过他要不在了就把骨灰送回老家去,我说我不去,我就在城里找个骨灰盒一呆挺好的。”外婆大声笑了笑,说:“是啊,现在城里有草有树有花还热闹,多好啊。”这时,小舅舅带着大家推门回来了,在门口小舅舅照老例跺了跺脚,说:“不要跟进来啊。”仿佛外公果真尾随在他们身后一样。

一年以后,在大姨的催促下,小舅舅和妈妈把外公的骨灰送回了老家。那晚我还梦到了外公,他自己住在一间很干净的小屋里,屋里有一个小书桌,我拉开桌子抽屉,里面是他常用的眼镜和一本红皮儿的新华字典。我正有些奇怪,外公站过来和我说:“我要走了,我坐火车走。”果然屋门口就出现了一道铁轨,前方停着一节火车车厢。外公紧跑几步,向火车车厢而去。我猛地醒了,怔怔地思忖了好几天。

外公走了之后,外婆的日子慢了下来,和小舅舅一家过着平静的日子。我陷入了恋爱,并且开始了人生的打拼。我在北方,他在南方,只是节日假期里才有偶然的相见。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陷入热切的思念和茫然的等待中。我盼望明天,但又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夜里的梦变得多了。特别深刻的是梦到傍晚下着雨自己乘公交车去找他,在梦里只需乘公交车就能够到达他所在的城市。下了车以后,冒着雨趟过泥泞的小路去到他宿舍,宿舍里亮白的灯火辉煌,几个人吵吵嚷嚷地打牌聚会,但是没有他。我回到门口处,望着屋檐外漆黑夜色里密集的落雨,焦急地踱步,猛然就醒了。一身汗湿。还有一次梦到自己要穿过一个浩大的迷宫才能和他相见,我穿梭在一条条狭窄的巷道里,耗尽心力,终于穿出迷宫,却发现和他却还有一墙之隔,他在一堵绝壁高墙的另一面,我从无助绝望中惊醒,一脸泪水。有时在梦里我又忽然有了魔法,能够把他施法变小揣在口袋里带回家,欢喜中醒来。

我们很长时间地打电话,那时的长途话费高得离谱,按分钟计费,一分钟就要一块多。那时的通话质量不好,总断线,每月里话费奇高。我在微薄的工资中算计着巨额的话费,跑到黑市去买打折的电话卡。终于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地换个时间给他打电话,竟然是个年轻女人接的,她说:“你打错了吧。”我当即挂了电话,心却慌了,晚上再给他打电话,他说出了实情,他说:“我太累了,不想再继续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了。”我当时特别平静,叹了口气,如释重负般重复地说了一句“不正常的生活”,便挂了电话。我没有告诉他,我本可以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

转天我去电信局交电话费,破天荒地要求打印电话费详单,意外发现很多不足六秒的通话也被收了费。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脾气,和营业厅的服务员小姑娘大吵一通,边吵边哭,嘴里还念念有词,“怎么回事?怎么总出错啊?”

半年后,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很多年,我没有再恋爱,没有结婚。我买了房子,和我的儿子相依为命。孩子很懂事,蹦蹦跳跳的,学前的日子里总喜欢和爸爸妈妈外婆腻在一起。有时我会训斥孩子几句,外婆会说“别这么凶,以后你老了,他才会照顾你,他才会对你好点儿。”

孩子渐渐长大,我已成老黄瓜刷绿漆的半老徐娘。我坐在摔伤的外婆身边,凝视着她眼角重叠的皱纹。外婆问:“大虎上学去了?”我说是的。我问她:“还疼吗?”外婆缓缓伸出手拍拍我的腿,说:“闺女,没事的。……是有点累了,日子还得过。”午后的阳光渐渐透过西边的玻璃窗照进来,洒在她的脸上,仿佛给外婆重新增加了许多生气和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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