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了,我合上书。母亲将橱柜尽头费力取出的蜡烛点燃,推门轻轻放在桌上。温热的火苗在无边的黑暗中飘摇,那段以奇特编码方式小心隐藏起来的回忆,经过人们丢失的钥匙、硬币和乒乓球,经过岁月的细小尘埃,从我心头猛然升起。那一刻,时间消失不见。
我又回到多年前故乡的老屋里。祖父正推门进来,将那盏古老得看不出年代的煤油灯轻放在窗台边,我听到了自己的鼾声与鼻息。一切远比当初更为真实细致。
老屋坐落于南方边远小镇中的无名村落,背靠苍山,旁倚翠竹,面朝滚滚长江。这片与世无争土地上的每一块沙石,都记录着我的童年。
童年的星星大而亮,离人间比较近。每当夜幕降临,特属于孩童的莫名恐惧也就随之汹涌袭来。夜深时分,当我关灯上床,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迅速塞进被窝以后,白日里连环画上的各类鬼怪妖兽总会不由分说地突兀浮现在我眼前。这时,祖父总会推门进来,将点燃的煤油灯放到窗台边。这暗夜里闪光的话语早已突破灯形,幻化为法力无边的黑夜守护神。夜半清冷之时,窗边随风飘摇的灯火,支撑起我所有的心安。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开始在灯火下夜读老屋中松脆泛黄的古籍。一张张幽远的历史年表在眼前翻卷,我看到千百年前战败的刘备顺江而下,在三峡的起点白帝托孤;我听到抑扬有致的声腔漂浮在眼前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湿漉漉的山岩间。也许若干年前的同一天,裹挟着轻捷与潇洒的诗仙太白正从我脚下土地上的某一个渡口悄然登舟。飘摇的灯火总是赋予我无穷的想象。
在机械单调的重复中愈显乏味的琐碎生活,在姐姐到来的那一刻又被重新注满了色彩与活力。那年,老屋里厚重的老旧电视机永远在放着八六版的《西游记》,火舌从灶口舔出来,祖父纷忙的影子贴上后墙。老屋旁的竹林边,还有一方小小的池塘。许许多多个午后,我和姐姐爱在躺池塘边,透过竹叶间的缝隙细数阳光的脚步。姐姐爱读诗给我听:“寂寞古池塘,一只青蛙跳去,那水的声响。” 暮色四合之时,祖父会出来唤我们回家。冬日天黑得早,祖父便总是提着他那老旧的油灯四处寻找我们。看着黑暗中那明艳的一抹熟悉亮光,有时会觉得一身黑衣的祖父是背负长剑的侠客,裹带着隐忍孤愤的侠骨恩仇,在夜黑中提灯急促行走。将大街走成一条细细的小巷,那种巷深古朴的细致便猛然升起。
每天夜里,我和姐姐总会装睡骗过巡查的祖父。随后开启一天中最美妙柔情的夜谈时刻。在灯火的温暖守护之中,在童年的无忧无虑里,小小的我和姐姐总会在被窝里用最微弱的声音天南海北畅所欲言。记得姐姐说过,坐火车是全世界最浪漫的旅行方式。于是在梦里,我们的小屋便化为火车,无尽的铁轨伸入江南温柔的水乡,玻璃窗招来豪阔的山水,招来远近的城村,窗外光景不断,窗内思绪不绝。午夜梦回之际,我会用不属于那个年龄的深沉目光,轻轻看着睡梦中姐姐稚嫩的脸庞在飘摇灯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有时会觉得她像童话中美丽而神秘的仙女,带着森林里清晨氧气的清新与树叶的明净,发丝间春雨温柔的味道沁人心脾。弦月当空,窗外丛山的寂静占领了我们,以及我们的寂静。
好像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易逝,世事的无情迁移总是会大于我们努力成长的速度。最后的那个傍晚,湿冷的风吹走万物的颜色,在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层层叠叠的黑云之下被家人强行带离的姐姐最后一次冲我挥手。透过木然的双眼,我看到身旁祖父平日一向平静的眼眸中瞬间起了雾。那晚电闪雷鸣,我坐在窗前,看着姐姐潮软的空荡床铺,看着夜风中飘摇的失神灯火,看着细密的雨丝用一双湿漉漉的手描摹故乡的形状。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想起姐姐发丝间春雨温柔味道的我,心中的亲情概念变得鸿蒙而苍凉。风起了,那个只有姐姐才能认识的独特的我,也随凋亡的灯火一并熄灭了。此后十年时间,我再也未曾见过姐姐,其实也说不上有多记挂她,忘了的时候就忘了,想起的时候也就想起了。我知道,记忆中关于姐姐的片影就像春夜里的雨,一旦掉落到泥土里,便再也无迹可寻。
来电了。微暗的火苗带着孤傲的神色在人类强大的电力文明前苟延残喘,却再也无法从黑暗中突围。那一刻,我又一次看到我的老屋,看到熟睡的姐姐和半醒的自己,我又一次看到夜黑中那飘摇的闪光话语。
旧年的空灵梦影中,夜深篱落一灯明。
作者:Light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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