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过往的辉煌逝去，记忆给人留下的是什么？
作为石黑一雄的代表作，《长日将尽》讲述了英国达林顿庄园易主后，管家史蒂文斯在新主人安排下开启六天的驾车旅程的故事。他在旅途中回忆的点点滴滴过往，引人深思。
《长日将尽》又译作《长日留痕》，几年前刚刚了解到这本书时，我就对书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让我想到一支昏暗的、即将熄灭的蜡烛，在苍白的大背景下慢慢燃烧，沉闷而压抑。
整篇小说以第一人称即史蒂文斯的视角叙述，开头的一句“看来，这些天来一直在我心头盘桓的那次远行计划越来越像是真的要成形了”就细腻地传达出史蒂文斯对远行的不情愿态度。他在这座曾经代表着显贵与荣耀的府邸里待得太久了，他不愿意迈出这舒适区。庄园的新主人——法拉戴先生是一位随和幽默的美国人，他常常与史蒂文斯打趣，但得到的总是尴尬的回应。法拉戴并不认为维持着庄园里原有的仆役人数是尊贵身份的体现，相反，他追求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刚刚接手庄园便要求史蒂文斯只安排四个人运转庄园。工作量的骤增使史蒂文斯在工作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差错。这里体现的不仅仅是法拉戴和史蒂文斯个人价值观的差异，更是美国与英国传统价值观的巨大冲突。
史蒂文斯始终把“尊严”奉为职业信条，他认为从管家的行为上就能窥见庄园主人的尊贵程度。他终其一生都在为达林顿庄园一丝不苟地工作。石黑一雄曾谈到他写《长日将尽》的出发点是想书写“你是如何为了成就事业而荒废了你的人生，又是如何在个人层面上荒废了一辈子的”。史蒂文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为达林顿公爵感到自豪，为自己在达林顿庄园服务感到自豪。书中写道：“这座庄园是世界的轴心，整个世界都围绕它转动。”达林顿庄园的巅峰时期也许就是一战后欧洲各国政要前来讨论之时，当时的史蒂文斯为了井井有条地统筹工作，放弃了在父亲去世前与他最后一次相见。除此之外，他以工作之由刻意地漠视女管家肯顿小姐真挚的感情，不解风情，将本有可能的爱情拒之门外。他像一台冷静而压抑的工作机器，不让任何私人感情掺杂到自己的判断中。直到后来庄园易主，当他面对美国式的解颐的玩笑和戏谑，也以管家的姿态去应对，他所想的是“在美国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一位雇员提供的良好专业服务中应该包括令其雇主开怀”。
在加缪的《局外人》中，默尔索的母亲去世而他不愿违心地在葬礼上放声哭泣，是因为他认为失去亲人便要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悲伤本就是谬论。默尔索是忠于内心的真实的，他是正视自己的。同样是面对亲人的去世，史蒂文斯却一直在克制、压抑、逃避自己本能的情感，为了让情感不外露，他披上了“工作要求”的铠甲。而这是一种家族传统——老史蒂文斯先生曾也是杰出的管家。效忠工作、为雇主解决麻烦就代表着高尚尊严，这种观念已经成为一种血脉的延续。
老史蒂文斯先生晚年在达林顿庄园时，逐渐变得动作迟钝、健忘，甚至在端上茶点时在花园的台阶上绊倒，最后孤独地死去，是一个极为精妙的隐喻。这不仅象征着史蒂文斯自己的结局，也影射着英国的逐渐没落。长日将尽，曾经英国式的上层贵族文化传统式微，往昔的辉煌只能在怀旧中拥有。史蒂文斯回忆父亲职业生涯的顶峰，并在六天的旅途中对旅行服装正式与否有一种执念，认为“穿着打扮与地位相称”“以煤气为燃料的灯没有电气时代那么刺眼”，这些都是他眷恋往昔生活的体现。读到这里，我所想到的是莫泊桑的《小步舞》，一对老年夫妇曾是宫廷舞师，他们穿着过往的舞衣在花园中舞蹈，但最后花园被拆去，他们也失去踪迹。石黑一雄写到史蒂文斯在旅行时所用的是法拉戴的“福特”车，这一细节更是传神，代表着美国商业文化对英国的冲击。
史蒂文斯的命运无疑是悲剧性的。他为了事业牺牲了亲情与爱情，最后追悔莫及。除此之外，他偏执地重视雇主的道德地位，他曾经无比信任、尊敬达林顿公爵。然而达林顿公爵实际上却不是史蒂文斯理想中的“良主”——尽管他秉持着高尚的本意，却坚持亲和纳粹，是纳粹的有力棋子和帮凶，成为了民族和历史的罪人。在史蒂文斯碎片化的记忆中，可以感受到他在刻意隐瞒、回避，但也掩盖不了达林顿公爵在二战后受人谩骂唾弃、最后自杀身亡的事实。正如《流浪人，你若到斯巴》中所写，认为纳粹是神圣的并以之为圭臬，才是个人与历史的双重悲剧。史蒂文斯对达林顿公爵品格的信念早就轰然崩塌，但他始终在假装着对公爵的忠诚。矛盾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其实是不可靠叙述，在他有意无意的躲闪和回避中，实质是羞于承认曾经他引以为傲的达林顿庄园的身份。整个世界的局势随着一座庄园的轴心而转动，这种暂时性的格局本身就是荒谬可笑的，结局是因立场的错误卷入轴心的漩涡。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称石黑一雄是“动人的咏叹过去的诗人”，我认为在这部作品中有深刻的体现。《长日将尽》展现的是在公共历史下的个人记忆，在一战、二战宏大的历史背景下，史蒂文斯及其父亲、肯顿小姐、达林顿公爵和达林顿庄园的命运是历史的缩影。在那复杂的国际政治格局中，哪怕怀着最善良高贵的初衷，无法看清现实、站错立场的结果也是毁灭性的，这种错误是任何隐瞒狡辩都无法掩盖的。历史的洪流之中，仅凭美好的愿望，结果往往是深渊般的负拜。《长日将尽》的电影版名为《告别有情天》，笔墨着重于史蒂文斯和肯顿小姐的感情。
我们需要看到的是，史蒂文森身上仍有闪光点，他在回忆过去的同时还在现实中渐渐转变。他在旅途中有一则小插曲，因为他停车为一只母鸡让路，受到了农妇的真诚道谢。因一念之差受到感激，又得到淳朴的善意回报，使史蒂文森内心的坚冰开始融化。
石黑一雄在创作前潜心研究了英国的政治经济史，写下这部意义深远的小说，其灵感是长期积淀的突然爆发，对我也有所启示。他的创作内容是过去，却给人向着未来前行的警示、信心与勇气。（熊KIK）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