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看《掬水月在手》时,有两幕场景令我印象深刻。
其一是叶先生的老师顾随先生为她写的一份信:
“携去书数种,恐不能餍足足下读书之欲;但如为学习英文计,或当不无小补耶?不佞虽不敢轻于附和鲁迅先生不读线装书之说,但亦以为至少亦须通一两种外国文,能直接看洋鬼子书,方能开扩心胸,此意当早为足下所知,不须再喋喋也……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然而欲达到此目的,则除取径于蟹形文字外,无他途也。”
叶先生的经历和成就也践行了老师的教诲,正如她所说:“你做学问不是只能够肤浅地欣赏一下就算了,你真要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把它表里澄澈地,能够发掘,能够表述,能够说明出来。”作为学贯中西的古典诗词大家,叶先生的《从西方文论看李商隐的几首诗》等论文,游刃有余地用西方诗论对中国古典诗词进行解读,是“取径于蟹形文字”的成果。
其二是台湾诗人痖弦提到的,初期台湾的新旧诗派互相对立,甚至不坐在一起吃粽子,而在读了叶先生的文章后关系才有所缓和。究其背景可知,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台湾诗坛出现了关于西化和中国传统化的争论。以洛夫、症弦为代表的“创世纪诗社”,属于比较激进的现代派,代表台湾新诗西化的主张,在之后持续近二十年的诗歌论争中,台湾的诗歌开始走出西化,追求中国诗歌精神的回归。诗歌的传统化和对古典诗歌精神和诗性表达的追求也成为潮流之一。可以说叶先生是台湾新诗转向之始。
在这两幕的影响下,我不由追问,中国新诗如何处理传统和西方的关系?对于这一命题,无数学者做出了自己的解读,我也有一些自己的愚见和疑惑。
关于新诗的起源,传统的文学发展史观认为新诗是从古典诗歌传统中而来,将黄遵宪、梁启超的“诗界革命”作为新诗的起源,将“诗界革命”与胡适的白话新诗放置到一个完整的链条中,认为新诗取代了不合时宜、落后的旧体诗,代表着一种合理且富有活力的发展方向,新诗取代旧诗是历史的必然,然而考究新文化运动中的旧诗创作,我们可以发现更为复杂的情况。钱理群先生在《论现代新诗与现代旧体诗的关系》一文中提到旧诗,“在表达现代人现代文人的思绪、情感……方面,并非无能为力,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占有一定的优势”,比如鲁迅、郁达夫等人创作新诗,往往是为了发表,受众为启蒙青年,而他们的旧体诗,却纯粹是抒发感情,这也是鲁迅在某些时期表现出矛盾的心理特征的原因之一。
新诗与旧诗作为艺术手段,是可供选择的,若认为新诗是在现代性的语境下剥夺了旧诗在文学史构建的权力,确立了自身的合法性,我认为略显武断。
因此我觉得新诗产生于“文学断裂”的时代,更像是西方诗歌传统的支脉,西方诗歌的介入为中国新诗提供了指导和方向。而起源决定了日后的发展趋势和特征,所以探讨新诗中传统与西方的关系,不若说是中西方文化的关系。
在五四时期,关于诗歌发展中的中西关系,已经有不少学者提出了“中西融合说”,比如学衡派诸君的“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周作人将中国古诗中的“兴”与西方现代主义的“象征”作对比等,认为应当平等对待中西方文化,从中国古典诗歌中获得民族的传统根基,从西方诗歌中获得现代化的理论资源,善于吸收两者长处并加以创造,这在“中庸”传统的背景下无疑是具有合理性的。但“融合说”将问题简单化了,因为融合的前提是中西地位的平等,旧诗作为新诗的对立面,是新诗的革命对象,而不是共同参与者,在西方诗歌的遮蔽下的新诗,中西方是无法平等对话的,所以所谓的融合也只是对旧诗意象等浅层次的应用,是不能以“融合”以一概之的。新诗中的传统与西方元素显然有着更为复杂的过程。
新诗中的传统与西方因素,在新诗时代语境的需求下震荡磨合,表现出一种复杂变异的现象。从新诗的起源西方诗歌来看,其作为一种先进、强势的姿态出现于新文化运动中时,中国的传统文化失去了立身之地,中国诗歌进入了现代化历程,不同于西方时间性的现代化,中国诗歌的现代化更是一种空间性的,是一个“从天圆地方到天崩地裂的极具变迁的过程”,而这种现代化并非全盘继承,而是在本土化的过程中根据需求发生了变异,在确立自身合法性的同时有了新的特点。
再从中国古典诗歌入手,正如废名《论新诗及其他》中所说:“及至新诗这件事情无形中已经被大家承认了,天下的诗人己经是要做诗就做新诗了,于是旧诗也换掉了他的敌人面目,反而与新诗有了交情了,这一来做新诗的人乃更是自由,他们固然不做旧诗,但他们做新诗的时候却尽管采用旧诗的词句了。”中国新诗在发展的过程中毕竟离不开中国的文化与语言背景,还是要无意或者有意地从古典诗歌中获得资源,但对于资源的运用一经西方观念的整合,也发生了新变,对中国诗歌传统进行了现代化改造。而这两者的复杂关系,统一与新诗的发展需求与时代语境,正如初期新诗作为新文学革命的利器,提倡白话诗,反对旧体诗,并引入西方诗论作为理论指导,之后为应对白话诗寡淡无味的弊端,又从古典诗歌中寻求解答,同时引进西方的象征主义、意象主义等等来进行补救,无不体现出新诗在发展中对传统与西方因素有所抉择,彼此产生应和的才被诗人极力地加以推介而成为主潮。
对于此问题我的思考还稍显浅薄,仍有较多的疑问和研究空间,希望之后能够进一步补足。(阎韬)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