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有很多含义。我们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为有责任感。责任也有遵守法律,金融,道德等义务方面的意思。虽然这些含义都不能说与之后的讨论完全无关,但我在这里使用的“责任”这个词有具体所指。它的含义和萨特所写的负责任是“成为一个事件或者某物的毫无争议的作者”中责任的含义相同。责任意味着个人原创。意识到责任等同于意识到自己是自我,命运,生命中的困阻与感受的创造者,也是自身痛苦的创造者。
可责任如何与存在主义相关呢?死亡作为存在主义的问题是不言自明的:生命的必死与有限显然是关乎存在的。但当我们谈到责任,其存在主义的关联性就不是那么显著了。
从最深层的意义上说,责任解释了存在。当我在一片热带环礁湖中独自用呼吸管潜水。湖水温暖清澈,洒满阳光,让我感到深深的愉悦和惬意,觉得无比自在。温暖的湖水,美丽的珊瑚礁,闪闪发光的鲦鱼,亮丽多彩的珊瑚礁鱼,在水中游弋带来的感官愉悦,这一切共同创造了一个水下的极乐世界。接着,我的视角突然变化了,我意识到没有一个伙伴能和我共享这种体验,天使鱼不知道自己有多美,鲦鱼不知道自己会发光,珊瑚礁不知道自己的艳丽,而黑色刺海胆或者海底的碎片不知道自己的丑陋。所谓自在,温暖,愉悦,美丽,这些体验实际上都不存在,是我创造了这整个体验!同样,潜游在表面漂浮着一层油迹,又夹杂着无数废弃塑料水瓶的水中,这种体验究竟是美好还是可厌是我选择的。在最深层面,选择和创造都属于我。
那一刻,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莫名的形状和物体在那里。存在显露了它原本的面貌:它失去了作为抽象概念的无害面貌,它就是事物本身。事物的多样性和事物的个性都仅仅是表像,是一层清漆。这层清漆已经融化了,只剩下无规则的,软绵绵的一堆丑陋,而且裸露着——令人恐惧的,猥琐地裸露着......当我发现了自己对于世界的责任的时候,对“真实”的处境的认识就与我迎面相撞,嵌入其中。只有通过人构建世界的方式,世界才获得了意义。
海德格尔把个体称为“此在”。他希望借此强调人类存在的双重性:个体在“那里”,但同时个体也构建了什么是“那里”。自我是二合一的,它是一个经验自我(客体);它又是一个先验自我,构建了自身和世界,也就是为自身和世界负责。这种角度下的责任必然与自由彼此纠结。萨特对自由的观点有着深远的意义,他说:人类不仅仅是自由的,而且是注定自由的,进一步说,自由的概念扩展到不仅要为世界负责,还要为个人的生活负责,不仅仅是为个人的行动负责,也要为不作为负责。
个体构建了自己和自己的世界,也因此为此负责,这个认识是令人惊恐的观察。如果不是个人的创造,世上万物都没有意义。宇宙不存在规则,道德系统,价值,任何外在的参考物和宏大计划。在萨特看来,个体本身是创造者,这就是他说“人就是上帝的存在”的含义。
用这种方式体验存在,任何事都不是它过去的那个样子了,这就像人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了一样,实际上,无根感常常被用来描述觉察到责任的主观体验。许多存在哲学家把无根感带来的焦虑称为“焦虑的底端”。“我的死亡”中真正让人恐惧的是其意味着我的世界分崩瓦解,伴随“我的死亡”,世界的意义赋予者与观察者也死去了,这使人真正面临虚无。
我初中时和舍友夜谈曾听过,你看到的颜色和我看到的颜色是不是同一种颜色?你我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世界?虚无和自我创造还有一层深刻的含义——孤独。存在性孤独,远远超越一般的社会性孤独。这不仅仅是与他人相分隔的孤独,也是与世界分隔的孤独。个体意识的责任会让人无法承担,因为个体意识的本质就是世界的本质。
对于无根感带来的焦虑,我们首先会选择逃避。就像死亡焦虑一样,我们大部分时候感受不到它,而且会下意识的远离它。对于那些深入思考便会意识到根本性无根感的情景,例如决定,孤独,自主的活动,个体避之不及。因此人们追求秩序,权威,宏大的图景,魔术等,即那些比自己“大”的东西。就如《逃避自由》中“即便是暴君,也比没有领袖要好”。
然而,最有力的防御还是把个体所体验到的当作现实。把自己看作现实的创造者。虽然我们一般感觉世界就在那里,我们进入或者离开它。但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表象为否认服务。我们构建世界的方式是让它看起来独立于我们的构建。以经验世界的方式构建世界也就是把它看作独立于我们自身的。任何这些使我们逃避自由的手段,都是“不真诚”地或者是“怀有坏信念“地生活。
在结束了责任的话题,开始内疚的讨论之前,摘抄一段《审判》中的片段供大家玩味:
法的门前站着一个守门人。
一个从乡下来的人走到这个守门人跟前,请求让他进法的门里去。可是,守门人说,现在不能让他进去。乡下人想了一想,然后又问道,那么以后可不可以让他进去。
“有可能,”守门人说,“但现在不行。”
因为通向法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着的,守门人又走到一边去了,乡下人便弯腰探身,往门里张望。守门人发现他这样做,笑着说:“如果你很想进去,那就不妨试试,暂且不管我是否许可。不过你得注意:我是有权的。我只是一个最低级的守门人。从一个大厅到另一个大厅都有守门人,而且一个比一个更有权。就是那第三个守门人的模样,我甚至都不敢正视一眼。”
乡下人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的困难;他本来想,法的大门应该是每个人随时都可以通过的,但是,他现在仔细地看了一眼穿着皮大衣的守门人,看着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和又长又稀又黑的鞑靼胡子,他便决定,还是等一等,得到允许后再进去。
守门人给了他一个小矮凳,让他在门旁坐下。
他就这样,长年累月地坐在那里等着。他作了多次尝试,请求让他进去,守门人也被弄得厌烦不堪。
守门人时不时地也和他简短地聊上几句,问问他家里的情况和其他一些事情,不过,提问题的口气是非常冷漠的,就好像那些大人物提问一样;临到最后,他总是对他说,现在还不能放他进去。乡下人为这次旅行随身带了许多东西;为了能买通守门人,他把所有的东西都送掉了,这总还是非常值得的。守门人虽然把礼物都收下了,但每次总是说:“我收下来,只是为了免得让你认为,还有什么事情办得不周。”
在这漫长的年月里,乡下人几乎一刻不停地观察着这个守门人。他忘记了还有其他的守门人,似乎这第一个守门人就是他进入法的大门的唯一障碍。
最初几年,他还大声地咒骂自己的不幸遭遇,后来,他渐渐老了,只能独自嘟嘟囔囔几旬。他变得稚气起来了,因为对守门人的长年观察,甚至对守门人皮领子上的跳蚤都熟识了,他也请求跳蚤来帮助他,说服守门人改变主意。最后,他的视力变弱了,他不知道,是否他的周围世界真的变得暗下来了,或者只是他的眼睛在欺骗他。可是,就在这黑暗中,他却看到一束从法的大门里射出来的永不熄灭的光线。
现在他的生命就要完结了。在临死之前,这么多年的所有体验都涌在他的头脑里,汇集成一个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向守门人提出过的问题。他招呼守门人过来,因为他那僵硬的身体再也站立不起来了。守门人不得不把身子俯得很低才能听到他说话,因为这两个人的高度差别太大显得对乡下人非常不利。
“你现在还想知道些什么?”守门人问,“你这个人真不知足。”
“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到达法的跟前,”乡下人说,“可是,为什么这许多年来,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要求进去呢?”
守门人看出,这乡下人快要死了,为了让他那渐渐消失的听觉还能听清楚,便在他耳边大声吼道:“这道门没有其他人能进得去,因为它是专为你而开的。我现在要去把它关上了。”
内疚通常是指一种做错事的感觉,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状态。在存在主义的角度,我们需要区分神经症性内疚和“真正的”内疚。神经症性内疚来自于想象中对他人的侵犯,对过去或现代的某种禁忌相违背,对父母或者对社会习俗的违背。而真正的内疚来自对他人真正的侵犯。也就是说,一个人感到内疚并不是仅仅因为他对别人有过错,也包括了他对自己所犯下错误的内疚。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神经症性内疚。
存在主义扩展了责任的领域,增加了一个维度。简单来说,感到内疚同时也有负责的意思。就是内疚是由于人作为某事的促进者,执行者甚至是起始原因。更进一步,一个人内疚强烈程度,等同于这个人对自身,对自身世界的责任感。当人们听到“内心的呼唤”时候,人们总会感到内疚,感到内疚的原因是人们没有能够实现自己真实的可能性。
这个概念十分重要,许多人对此进行了更为发展和清晰的表述。
蒂利希认为,存在不仅仅是赋予人的,同时对人也有要求。人需要为自己的存在负责,也就是说,他必须回答使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的这个问题。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就是自己的审判者。这种情景带来焦虑。这个焦虑从相对的角度来看就是内疚的焦虑;从绝对的角度看,这个焦虑是对自我否定和排除的焦虑。人被要求使自己成为自己应该的样子,充分实现自己的命运。人通过实现自己的命运,通过实现潜在的可能获得自我肯定。
正如苏西亚去世前说的:”当我到天堂的时候,他们不会问我,‘你为什么不是摩西?’,他们会问我的是‘你为什么不是苏西亚?为什么你没有成为你本可以成为的你?’“。、当我们限制自己不去经历很激烈很敏锐的生活,也不实现自己的潜能的时候,我们为自己未被运用,没有活过的生命感到内疚。
罗洛•梅则指出可以从人与自身可能性的关系上来了解内疚的概念。他认为内疚是一种人对自身已实现与未实现的差异的感知。因此存在的内疚是符合心理健康的。“当一个人拒绝承认自身的可能性时,他就无法实现自身的可能性,他所处的状态就是内疚。”
自身的可能性在现代心理学是非常流行的观点,像自我实现,潜能发展,成长,自主等概念,它们都有共通的内在含义: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能力和潜力,而且个体对自身的能力和潜力很早就有认识。无法充分尽己所能的人,会体验到一种错误“存在的内疚”的强烈感受。
霍妮认为心理疾病起源于不良的环境阻碍了儿童向实现自我的方向发展。马斯洛受霍妮的极大影响,也相信人自然会试图实现自我,除非环境发展太过不利,使人力图获得安全感,而不是努力成长。
人的本质核心十分细腻微妙,它很容易为习惯和社会文化所战胜......即使它受到否认,也不会消失,而是会一直潜藏,不断要求实现......每一次我们与自己的本质的疏远,都会无意识中有所记录,让我们自己鄙视自己。
但人是如何发现自己的潜力的呢?人如何知道自己是迷失的呢?海德格尔,蒂利希,马斯洛和罗洛•梅给出了一致的答案:“通过内疚!通过焦虑!通过良心的呼唤!”他们一致同意内疚具有积极的建设性的作用,可以引导个体回归自我。
把存在性的内疚写得最为生动有力的,莫过于卡夫卡,在他的作品中,个体拒绝承认和面对存在性内疚是一个不断出现的主题。还记得开头的寓言吗?卡夫卡在他的笔记中这样描述:“承认罪,无条件的承认罪,门就会打开。它是世界之屋的内部,墙后是它污秽的反射。”卡夫卡笔下的乡下人是有罪的,他的罪不仅仅是没有活出应有的生命的罪,等待他人许可的罪,没有把握自己生命的罪,没有走入为自己准备的大门的罪,他的罪更是因为没有接受自己的罪,没有用自己的罪作为内心的引导,没有无条件的认罪(他的认罪本可以让大门“自动打开”)。
尾声
为什么突然想写一篇这样的文章?
最近做了一个梦:
早上起来,洗漱完,吃饭,泡上一壶茶,享受一段恬静的时光......
然后开始学习,写作业,讨论项目,备战竞赛,赶论文,赶考试,赶......
又是一天起床......泡上一壶茶,突然想到作业没写完,自己还如此从容,真是让人羞愧,赶紧写作业。然后一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开学至今,已经大半个学期了,告别了半年的独处,不自觉的和同学一起沉浸于学习的日常琐事中。渐渐感到“无所事事”,每天或忙碌或清闲,却感到有种原地踏步的烦闷感。
思想如此,身体则按开学前的习惯如期锻炼完,完成了半马。为了写跑后感,去翻看了了一些开学前的笔记,才我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进入念兹在兹的状态了。
从PSH模型的角度,我是比较少需要外在社会支持的一个人。与陌生人的社交,团建什么的简直可以称为我的噩梦。一群人的行动成本无论是从额外管理成本的角度还是从满足各人需求角度都十分浪费。从传播学的角度,参与活动的人数越多,能够共同讨论的价值观等级就越低,这更意味着集体活动更多是愚人的游戏。所以除非行动价值足够高,否则我更倾向于三两亲密朋友的小组织或者干脆单人行动。
而作为生命包由内向外的补充,念兹念兹对我来说可谓是维生素一般的存在。从人的心理,哲学的思考到各个学科的规律理论,这些东西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同时,学习这些东西的需求塑造了我追求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追求一种规律性的,平静的生活。而这种生活的最理想的情况,正是我在那个特殊假期所经历的。而现在各种琐事和刺激接踵而来,我也一直没有调整自己的状态,这大概是我开学以来一直感到不适应的原因。
虽然这个尾声有点虎头蛇尾,不过我想表达的基本完整了,接下来一段时间该好好调整一番自己的准备状态来迎接剩下的学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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