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的日记》

13220070270 2022年2月19日原创文章评论149 阅读13843字

罗琮

“6月1日,晚。什么时候使自己变了个模样,我也不清楚。望着在夜里不断翻滚的心,时常辗转许久,也是无头绪的伤感。怎么办呢?总不能一夜不眠。”

安的日记永远是精简的,却不让人理解,同他的人一般。日记也总是在半夜醒来后才会拿起身旁的笔记本,潦草地记下一些。“该什么时候死去?希望去世的时候没有得病,没有出事故。就一般地老死。”

“爷,我们回来啦。”黑色的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开口问候着安。“太阳挺烈的,你也不进屋去。”说着,指挥着男人拿车厢里的礼物和行李,自己推着安的轮椅往屋子里进去。“我爸妈又没在家?”

安的院子里养了棵极茂盛的树,道不出名字。一至夏日,它的荫会浓郁到极致,遮盖着水泥砖块铺垫的小路大半。除去上面会时常落虫子,其他的倒也没什么不好。安面对这些虫子很是有耐心,用手捏着,轻轻抛到草坪里。虫子会落在很多地方,膝盖上,怀里,肩膀上,以及安的光秃秃的脑袋上。或者说,旁边是有一些杂乱的毛发。孙女总会问“这些虫子多怕人”。安却从来不怕,堆着皱纹笑道,“不咬人。”

“爷,我爸妈呢?”女人替安清理了尿盆。男人窝在沙发上玩着手机。

“给我倒杯水,芹。”男人口渴了,又指挥着女人。“加些茶叶。用咱们自己带的吧。”

“嗯。”

安望着两个孩子,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又犹豫。这个孙女婿实在令他不满意,极强的大男子主义和浸透远古男尊女卑的观念。奈何是孙女自己从高中就谈着的男朋友,直到结婚。两人没注意到老人的神态。

“晌午饭吃了两个人就没了。不知道。”安抬起小臂擦了擦鼻涕,这衣服得交给儿媳去洗,她洗得干净。不过是被说几句罢了。

“给你卫生纸,不然回头又得说你。”安呵呵一笑,收纳了孙女的好意。他继续絮叨着一些杂事,他们也听不懂,孙女依旧是边收拾卫生边应和几句,老人似乎未曾察觉。

“不知道下次回来,还认不认识你们。”

“你一天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们认识你不就好了。”老人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我以前想当个作家,写本自己的书。就是关于我……”安的故事被自己已经无数次讲过,生怕有一天遗忘掉。

“行了行了,你又要说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快些休息吧。昂。”男人终于起身了,有些不耐烦。“医生说你的腿还没好,不能久坐。我推你进房里躺一会吧。”

老人是不想躺着的,他说总是躺在那跟死了一样,或许,别人亦是觉得他与死时无二?不过他看了看两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忙碌,便点了点脑袋。“嗯。”

安终于还是躺到床上去了,床单与被子的味道不大好闻,可明明是芹的妈妈前天刚晒过的。那个味道,该怎么形容呢。安一定得想出一个确切的形容,毕竟他以前是要成为一名作家。尿,粪便,床单,气味……该怎么组合呢?安睡了过去。

“6月15日,我的孙女——芹回到老家来看望我。峰和珊没在家中。看得出来芹的丈夫跟峰一样是有大男子主义的。他们对我很好,但是我感觉并不是很在意我的想法。我再次提到了想做一名作家的事情,他们已经厌倦了。此刻我是清醒的。”

白日睡了那么久,晚上怎么能一直睡着。安醒来的时候整个房间黑沉沉的,窗子透进来一些光。他似乎是吃过晚饭了。夏日的夜晚并不安静,窗外有青蛙和蝉的叫声。街边的路灯下一定飞舞着小虫子,邻居们也一定亮着灯,天上的星星一定排列着……可是安怎么起身去看?不好去麻烦孩子的吧。他们没说过劳烦,倒是安的自觉。

安侧着身子,对着里面的墙壁,自己的病况愈发严重了。他已经记不起当初要讲的关于当作家的事情了,今天也未曾讲出来。难闻的气味又灌进来了,却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说不准哪一天自己会忘记所有的事情。“老是在麻烦孩子们。”可是怎么办,又有了便意,他忍着。忍着,过了晚上,等到白天,他再去找孩子。晚上不好再把他们从睡梦中叫醒。终于,凌晨两点钟了,他再也忍受不住。

“峰!”似乎没有听到。

“峰!”老人的声音更大了,是的。

“大晚上不睡觉你老在这叫啥?”儿子许是早已知道了父亲想做什么,取来了轮椅,放上尿盆。“白天问你要不要上厕所,你又跟个哑巴一样不说话!晚上在这折腾人。”儿子是在抱怨。

“没办法,人老了。不由己。”安陪着笑脸。“就麻烦你这一晚上,明天爸就走。”

“那你不如现在就走。”儿子也在无奈地笑着,父亲的话总是让他生气却无可奈何。“还说一晚上,你是每天晚上都是这样!不折腾折腾你儿子你就不舒心。”峰知道这些话老人是不会记住的,一会就会忘。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

“唉,辛苦我儿子了。”安似乎使不上劲,想要起身借一借力。

“那你咋不知道辛苦你孙女婿。”峰替父亲清理着,进而整理好衣服,又把安挪到了床铺上。安终于瞥见了窗外,可是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他记得是有路灯的,一定有。

“嘿,怕他。”

“9月16日,夜。我曾经想做个作家的话,我记不完全了。可依旧想去完成。芹和她的丈夫今年没有再回来,上一次回来似乎也是两年前了。听峰说过,他们去了国外,生了个小女孩。”

安摸起了旁边的书,是《安乐死》。

“这是什么字?我应该记得的。”安不停地在翻动手中的书,将书页揉皱。“我认识!”

他把书摔向了木门,以最大的力气。木门的响动和安的吼声惊醒了熟睡中的峰。

“你晚上不睡觉干啥。”峰没有再生气,父亲越来越糊涂了,记不清很多事情。

“你们家老人还算好的,这都四年多了吧。可以了。”医生是很容易敲定一个人的病情的。峰挨个捡起父亲丢在地上的书、袜子、被子、笔,打开了屋内的窗户,给老人重新盖上被子。

“进来不知道敲门吗?”父亲早年是位老师,有极大的威严。

峰并不畏惧,老人毕竟是老人了。“快睡觉吧,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呵,你说那话,我知道的我为啥不想。”老人又拿起了书来看。能想起来吗?能的吧。应该能的。可是老人的眉头不再展开了。峰走了,安的记忆被拉扯得生痛。“我写了很多东西吧,还有日记。怎么记不起来了?不会要死了吧。”

 

天亮了,光是从窗脚一点点铺满的。老人一夜没有合眼,他本想睡着的,可总也睡不着。直到珊将早饭端到他的床前。

“爸,来吃饭了。快,今早刚蒸的。”珊很善良,厨艺也很好。“我给您先把裤子穿上。”

老人不回应,近两年来他是不会回应的。说是病重了就这样,他也不笑。可是老人将碗摔了,幸得珊把老人的碗这两年换成了不锈钢的,碗落地的声音似乎更加激发了老人,他发怒了。“我儿媳呢?你们把我儿媳呢?这衣服谁洗!你把这个……”老人激动了,像疯狗一样,把桌子掀翻了,米汤倒在了腿上。似乎没有察觉,谁也没有。老人的口齿不清了,珊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能明白他是在骂人。可是峰去上班了,怎么办。她手足无措,从前可是从来没有的,老人现在的口水已经淌湿了脖子,人也摔在了地上。她赶忙去扶,终归是女人,没有太大的力气。珊被老人打了几巴掌在脸上、脑袋上,将鼻涕也打了出来。

珊哭了,用巴掌打着老人。“你想干什么?啊,这样服侍着你,你还想干啥!迟早祸害死人!”珊生气了,她还击着。“给你吃的穿的,服侍着你,管你拉屎撒尿,你还想我怎么样?”珊的一生也是辛苦的,嫁给峰的时候还是土坯房,紧接着就生下了芹的哥哥,后来跟着峰去外面打工的时候生下了芹。她回家专心带孩子,芹的哥哥在八岁时被人贩子拐走了。珊被峰打了一顿,右耳朵再也听不到了。现在也在不停地服侍着安和峰,因为安的病,她得每天在家看着盯着,害怕出了意外。

整个院子安静下来了,院子里那棵树的叶子快要掉光了,风也不曾激荡起一点声音。

峰到医院的时候珊正坐在椅子上,安睡在病房角落的床铺上,珊知道公公睡在别处不舒服。

“家属?”医生碰巧也进来了。

医生告诉峰,安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但是腿上却烫伤了一大片,安的年龄也大了,怕是不容易好。峰生气了,他刚去上班就被珊的电话叫了回来,父亲又被烫成这个样子。珊被峰打了一顿,在医院里。

“12月31日,早。”

珊将安推到了院子中树底下,树上没叶子了,到处积了雪。空气冻得人脸生疼,珊劝阻了安,可是他又要发怒。珊给公公添了极厚的被子,口罩、护耳、帽子全都堆积了上去。此时的安像极了一头老去的熊,依旧随时会发火,冬天也熄灭不了。

峰的手被机器压伤了,珊接到电话急忙赶了过去,好在只是骨折。“爸,我去趟医院,等我回来给你做饭昂。”

老人睡着了?没有应答。

峰和芹回到家的时候,树底下堆了被子,老人不见了。

“2000年5月7日,晚。今天,峰和珊带我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我得了老年痴呆。自从腿坏了,我还没生过病。呵,时间怎么过得这般快呢?我已经老了呀。还总以为自己是年轻小伙。医生说好好治疗是会减缓病情的,我怕呀,可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常态。不过才初期,还早着呢。珊还掉眼泪了,我笑了她,笑她矫情,她是个好儿媳。以后我会逐渐的失去很多记忆,会忘记很多人,峰和珊还有芹应该会忘得慢一些,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峰的大男子主义什么时候才会好一些?这样不好。

我还是想当一名作家,写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我要一直记着这件重要的事情。以后一定会死的,什么时候,那却不敢想。我害怕死去。如果摔倒摔到了脑袋,如果我得了癌……家里要花很多钱,平白给儿女添了压力,还让我自己难受。不敢去想像,我还是应该老死,不能那么激烈地死去。那时我应该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也记不清怎么死的,想到这个着实有些糟糕。

我死了,希望峰和珊不要那么早把我装进棺材里,我怕闷,如果我还有一点点知觉,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

“2010年10月10日,晚。我似乎要死了,我很恐惧。我想不起来应该说些什么。”

“2010年12月30日,晚。我要做什么呢。”

安的尸体出现在峰家旁边的十字路口,轮椅顺着斜坡滑下去怎么也停不住,他被一辆大卡车撞到了。

得病束缚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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