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金 2022年3月2日原创文章评论195 阅读12584字

我坐在诊所里,抬头看天,偌大的天空密密麻麻排满了乌云,也不下雨,只是压抑着。

诊所照例没人,倒是对街的小庙时不时升起一缕黑烟,轻飘飘地飞到天上去。我有些后悔把诊所开到寺庙对面了。周遭的一切都没动静,只有手表的嘀嗒声和半空飞过的几只哀鸣的鸟提醒我时间的流动。我抬腕看看表,是时候去吃午饭了。起身向后。诊所里有一个病人,其实算不得病人,他是精神上的毛病,我这医不了,但还是送来了。送他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和尚,看着十六七,每月给我些钱,让我收下,尽力治一治,虽然知道治不了,但我还是收下了,谁叫这镇上只有我一个医生。医院呢?据说以前是有的,后来不知怎么没了。里屋有两身床,一身是我的,一身是病床。其实我的床也是病床。那人蜷在病床上,阴沉沉的光线散射在他四周,他的手抱紧了双膝,眼神和他来时一样空洞无光,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要仔细才能听清是“火……火……火……”。他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他的一家人全被火烧死了,说是家里供的烛台倒了,他去庙里上香,逃过一劫,但疯了。那个和尚每天这时候都会来送饭,今天该是出了事,还没来。我看他没动静,也不会有什么动静,就去寻食去了。

我拿钥匙站在门口,本来是要锁门,但想着和尚要来送饭,又把钥匙扔了回去。街上空荡荡的,仿佛我和一旁狗屎上乱飞的苍蝇是这世界仅有的活物。走的时候,我看见庙子口有两个和尚倚着墙抽烟,满脸横肉,不像是吃素的和尚。肚子饿得直叫唤,我便迈开腿直直地走向我常去的饭馆,倒不是那的饭菜有多和我的胃口,只是因为这镇上就这一家饭馆没有烧香——饭馆里烧什么香?路过一家烧着香的饭馆,里面坐着一个癞头和尚,我常见他在此吃饭,总是点上一盘红烧肉,吃起来和猪拱食似的,除了他,我还没见过谁吃肉这么吃的。肚子叫得越发厉害,我走得又快了些。到了饭馆,我探头往里一瞧,没人,便吆喝了一声,才看见老板慢悠悠地从后厨走出来,脸上阴沉沉的,像个卖炭翁。

“老哥,来碗焖饭。”我坐下,向老板说。

“小赵啊,抱歉哈,今天——没饭,没准备的。”他也不看我,迈着步子走到路边,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

“面呢?面也成。”这不消极营业吗这!饭还没焖呢,人倒先闷了。

“呵——”这老头尴尬一笑,“没的,没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小赵啊,老哥我,唉——要关门喽——呵呵”他苦笑几声,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出了什么事了吗?”我问他“不,不用,现在不抽。你说说。”

他朝对街的饭馆努了努嘴:“你看那些在饭馆里烧香的,都坐得满当当的,想我以前还笑他们把吃饭的地方弄得乌烟瘴气的,做不来生意,好嘛,到头来我才是那个脑残。”他说着,唰的一下站起来,把烟叼在嘴里,手心拍着手背,说:“我也不想关门的嘛,但那些个龟儿子王八蛋是宁愿排队也不来我这儿,我不关门开着就是亏——”他朝我摆摆手“小赵啊,你去别处吃吧。”

我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是有些难受,便宽慰他“老哥啊,你别上火,这不还有我吗。”
“小赵啊,不是老哥说,你一个人顶个屁用啊,再说了,你自己又不是不清楚,你在我这吃了几顿霸王餐,你说说看?”他斜着眼睛瞧我“老哥也不找你要了。”说完又蹲坐下去。

我脸有些发烫“这……老哥,你也知道,我也不容易嘛,我那个小诊所不跟您这饭馆一个样吗?”辩解还是要辩解的“要不您去城里,那儿总该好些。”

“哎呦——那不行的,不能走的,这儿啊,是根。”他朝我摆摆手。

“这有什么的,人挪活,树挪死,况且那树现在挪了也能活的。”

“不行的,不行的……”他头埋得低了些。嘿!这老头。

“那要不,要不老哥你也点几支香试试。”我知道这是个馊主意。

“那不行!要不得要不得!”他突然抬起头,直愣愣的盯着我“饭馆烧什么香?饭馆是烧菜的,烧哪门子的香!”

“是、是,饭馆哪能烧香啊,是这样。”他盯得我心里发毛。

“是嘛,哪有饭馆烧香的……”说完,他不再看我,眼睛盯着庙子的方向,紧锁了眉头。那边的黑烟的又浓了些,好像还泛起了火光,大概是真佛显圣了。

我见他没了兴头,也不自讨没趣,走了。午饭就只能和那疯子分着吃点了。

走到南街口,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远远地望见庙子火光冲天。嘿!着火了,一大群人围着。我快了步子,去听见身后传来雷一般的咒骂:“你娘的,老子去吃个饭都不安生!我问你,哪个龟儿子放的火,啊!”转头一看,是刚才饭馆里吃饭的癞头和尚,光秃秃的脑袋上还顶着明晃晃的汗珠,不知是吃得急了还是走得急了。同他一起的和尚不说话,那癞头和尚便给他脑袋上来了一下,步子又紧了些,匆匆地越过我,往庙里去了。我也跟上。

走近些,人声鼎沸起来。癞头和尚似乎有些威望,看上去也并不十分慌张。“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阿弥……”一个老太嘴里念着,那癞头和尚走近,打断她说:“非也,非也,这位老施主。”声音转而大起来“这火其实并非因罪而起。”缓缓地走向人群中央“这其实是老方丈在去往西方极乐净土前给诸位留下的福泽,各位只要诚心祈祷,必然有福到家中来,阿——弥——陀——佛——”说着,作了一揖。我四下一扫,确实不见那位老方丈。那和尚话音刚落,这人群还真不再骚动,反而是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念起“阿弥佗佛”来。我摇摇头,准备点一根烟,却想起打火机落在了诊所。这时,给那疯子送饭的小和尚疾走过来,先对我作了一揖,紧接着说“赵施主”那火光把他的脸映得一面通红一面蜡黄“方才小僧去送饭,刚推开门,那疯子便冲出来疯跑着进了庙,把柴房给烧了,又去了方丈禅房,烧了方丈。”我有些不解了,他哪来的火?刚想询问,却又闭上了嘴,暗想这事恐怕和我有干系。“唔,这样……没法子的,他有疯病。”我支支吾吾“那么,他人呢?”“烧死了。”这和尚语气淡漠如水,我吃了一惊“这……呼,没人救吗?”“为什么要救?赵施主,他烧死了方丈,该死!”火越发大起来,和尚整个脸都隐在红光里,看不出表情。“你们不灭火吗?”我又问。他不回答,向我作了一揖,却不似之前那般谦卑,说道“赵施主,无事的话,小僧先行告退了。”说罢,也不等我回复,自顾自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惊了又惊,深吸一口,被浓烟呛得直咳嗽,像是咳尽了在这镇上多年吸入的香灰,觉得心中舒坦不少。

我看着冲上顶的浓浓黑烟,感受到炽热的气流扑面而来,乌云更加稠密了,像是挤作一团的老鼠。整个镇子登时黑下去一半,全笼在了灰扑扑的天空下。周围的人头顶上似乎也有黑烟冒出,直直的往上窜,又听见烧秸秆的声音四下里响起来。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得了疯病。

我不再看,转身回了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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