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骨肉分离

xxydddddd 2020年4月3日原创文章评论1,321 阅读41693字

小区的格局,是很规矩的。郊区的小区,大都是很规矩的。都是两三栋一捆,两捆中间来一片差不多的绿化带,绿化带前的空地供三三两两的邻居集聚话家常。工作的人,傍晚吃了饭,像是商量好的,三五成群聚集在一捆捆楼间空地,但这些人不会聚集太久,多是奶奶辈,是讲究过日子的,结伙搭伴地是要去晚市卖菜的小摊讲价。只有几个稀拉肉酒肚浑圆的一两个男人,在躺椅上,满满地躺喝茶水。

我从98年拆迁,便扎立在这个小区里,是某栋楼101的户主。儿子劝我没事别老在家里闷着,就到楼下走走。外面的过日子的奶奶辈,虽然容易说话,但叨叨絮絮侈侈不休的也很不少。她们往往要抽丝剥茧盘问干净每家的底细,听过别人家的爱恨情仇,又讲过自己家的男女老少恩恩怨怨,然后圆满了:几个女人成了水浓于血的至亲。所以过了几天,我又悻悻地上了楼。可是儿子的情面大,儿子是我真真的至亲,拂面不得,便改为拿把椅子乘凉了。

我从此便整天地坐在楼下的空地上,专看来往的野猫和来往的居民。每天自己吃了饭,也顺便的给野猫拌了肉汤饭(连猫也是无肉不欢的),真的是顺便的,倒是培养了点依偎之情。但总觉得生活还是有些单调,有些无聊。邻里邻外,都是模糊的。是老了眼花?几只麋鹿约着去吃草?豺狼笑着要干哈?我只老羊很挣扎。只有另一只老羊路过,才可以咩咩两声,所以至今还记得。他叫福春。

福春是隔了一栋楼另一栋楼102的户主。他很瘦,仿佛是一架骨头,锁骨甚可以盛一枚土鸡蛋;蜡黄脸色,皱纹间杂着些老人斑;一头花白的寸都不满的毛发。穿的很干净整洁,真的很干净很整洁,虽然洗得旧了,黑白竖条的衬衫,黑得模糊了,黑得发白了。他对人招呼,总是很礼貌的,叫人舒服。我不想连名带姓叫他,我愿意叫他老羊福春。“嘿!老羊福春!”我心想。“嘿!福春!”我张嘴回应。老羊福春路过,豺狼就会看一眼他,跟旁边的交颈汪汪些什么。就像有些狗,就是啃骨头的。肉不就是要长在骨头上?死死地扒拉在骨头上。福春一定能感觉到,我们是一样的,我能感觉到,他也一定能。但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要扫清小区每一个垃圾桶里的“有用之才”。我觉得他志向远大。他们又故意大声汪汪,用逼人的绿光看他。讨厌的汪汪,讨厌的绿光。福春便已涨红了脸,粗糙的青筋胀起,一丝丝像爬山虎细蔓的纹路越发胀起,越来越深,慢慢延伸入我的心中,将心紧紧地缠了起来,隐隐间有些痛楚。他是不喜欢有人的地方的。他是不喜欢充满肉味的地方的。

听他们背地里谈论,福春原来也读过书,会写字,但他的时代要他下田,瘦小的他,怎么挑水挑粪呢;他的胖女人接了他的活,他成了垃圾们的“伯乐”。他的微跛可能也是那时候的成果吧,我想。我似乎知道那不该是天生的。

福春喝过我给的水,涨红的脸色逐渐复了原。旁边的身上着着些毛的肉疙瘩又开始汪汪。福春看看他们,恢复了神气。我为他骄傲。“阿土呢?”福春立即显出衰败了的模样,黯淡的眼神似被细菀纠缠。阿土?阿兔?我觉得他们叫的是阿土。阿土是福春的三儿子。他有四个儿子。聋哑人四分之一的机会,阿土荣获了。阿土很聪明。可是那群汪汪又怎么了解呢?他们只得意自己的汪汪,还要朝阿土汪汪,朝阿土的爹汪汪。哪个都有,哪个都不放过。老天是怜爱阿土的,不叫他听肉疙瘩们的叫嚣,只叫他看肉疙瘩蹦跳的精彩的演出。所以,阿土笑得多开心呐!真诚的阿土!永远不会懂得他们言语的残忍。

福春活在他们每一个口里,是这样的使他们快活。可是一只老羊,不过一只老羊,在动物世界被淘汰的理所应当。

有一天,大约是春分后四五天。我在喂老猫肉汤拌饭。一只麋鹿忽然说:“那老头子好久不见了。”我心里知道他的确长久没来了。一只吃茶的豺狼说:“他怎么来?……他夜里上厕所不开灯,摔了。”

“哦!省那钱……”他总是那么节俭。可是,他节俭了一辈子。这一回,他倒在了自己的节俭里。

“怎么样啊?”“去医院了。”“后来呢?”“后来好像又回来了。”“啊……不行了?”“可能吧……谁知道啊?”谁知道啊?走兽散了。

后来我真的长久再没看到福春。

我的羊伙伴。

没有肉,就成了骷髅儿。

用髓喂养一隅。

在清明左右的一天。没有下雨,但天很阴。连绵的阴。连绵的冷。

福春的“做七”井然有序。

2019.5.2 《孔乙己》一百周年 致敬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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