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事


与奶奶家相邻而居的吴家有一头大黑牯牛,长得膘肥体壮、腰圆腿长,耕起地来很有力量、速度快,让吴家当家的男人引以为豪。
在乡下,大家常和村里的人家相互借用农具,包括耕牛等。春耕时,那头牯牛更是成了“抢手货”,为了早点把过了一冬的水田翻犁一遍,为栽秧做好准备,父亲一早就去吴家将大黑牯牛牵回了家。让哥哥和我到山坡上去放,让它吃饱喝足,以便耕作的时候,更加马力十足。
埂上牵牛吃野草,遥看青山映蓝天。哥哥胆儿从小就比我大,他拉着牛绳在前面,我拿着树枝在后面赶着牛儿朝水田边上的荒草地走去。那天哥哥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背心,走着走着,大黑牯牛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直接冲上去,用牛角把哥哥挑了起来,哥哥脸部着地,右眼睑下方被土坷垃磕破了皮,鲜红的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惊慌失措的哥哥把牛绳丢了,赶紧跑回去找母亲处理伤口。我被这大黑牯牛顶撞人的阵势吓得大喊大叫,慌不择路,落在水田里了,溅起泥浆水花无数。后来,哥哥对我说,可能是我大喊大叫的状态把大黑牯牛给“镇”住了,它不再发疯,低眉顺眼埋着头去自个儿吃草去了。
当天傍晚,大黑牯牛翻犁完我们家的水田后,父亲背着一捆苞叶(包裹在苞谷棒子外面的叶片)作为大黑牛晚上的食料,亲自将它送回了吴家。并一再夸奖这头牛的犁田本事了得,踩沟、负重,都很卖力。父亲和吴家两个男人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你一口我一口抽著自家种植的叶子烟,享受着一天难得的休憩时光,叶子烟燃烧的烟雾,一团一团地从他们的嘴里、鼻孔慢悠悠地吐出来,此时烟雾缭绕在吴家的地坝上空,映着从九台山边斜射过来的霞光,吴家的当家男人脸上挂满了灿烂的微笑,画面温馨暖人。
当吴家男人听到早上发生的情况后,勃然大怒,把大黑牯牛拴在奶奶家旁边的杨树上,嘴里一边大声骂着,一边用竹条子狠命地抽打它。牛儿哞哞地叫唤着,躲闪着主人的抽打。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大黑牯牛还是太小,不懂事,刚带上鼻环,不懂规矩的地方太多。大黑牯牛闯了祸,挨了打,从此,大黑牯牛变得温柔而稳重,再未伤过人。

老家属于山区,以旱田居多,水田少。因此,犁田、耙田都离不开牛。养牛成本较高,牛干的也只是季节活,那个时候,也没有肉牛一说。很多农户平时都不养牛,一个队有三五头牛,其中大部分是黄牛,有少部分水牛。
特别是水牛,在天气热时,当走到有水的地方,它们会大腹便便地步入水塘中,喜欢在沟渠水塘里躺一躺。只不过它们不像人不停地摆弄自己的四肢,而是像抽着旱烟的老人,眯着眼,感受着水的清凉,硕大的身躯把水塘里的水溢得到处都是。等到凉快够了,猛一起身,满身的稀泥,粗硕的牛尾一甩,泥浆四溅,站得近的人,浑身上下都是泥渍,乡人也不会恼,反正他们脱不掉的就是泥土的气息。
村子里的土地都是牛们的领地,村里的日子是它们拖着走的。牛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巡视,它们是村子的管家,不停地清点和盘算着土地,哪儿的土松软,哪儿的土板结,它们清清楚楚。牛们就这样踏着传统农业的步子,带着犁耙,自岁月的深处走来,走遍了村子,也走不出村子。它们自豪过,也伤感过。夏天里,农活最重,一头牛每天要承担四五亩水田,牛们的肩膀会磨得出血,可仍旧一个劲儿地向前走。有时使用犁铧耕地的人坐在田坎上休息,牛们看着乡人的疲惫,很不是滋味,会突然发出一声长哞。大伙儿都不懂牛语,不懂它所要表达的意思,或许是明白驾驭驱使它们劳作的人也像自己一样辛苦吧。
奶奶家喂养的那头黄牛很有灵性,也很温顺,只要轻轻地牵一下牛绳,它就会跟着走。其有一边的牛角是可以呈三十度活动,我们称之为“摇铃角儿”。每次和幺爸、哥哥去山上放牛,“摇铃角儿”都不紧不慢的,走得四平八稳。春夏时期,山里青草遍地,不担忧牛们没得吃。到了深秋以后,草木枯黄,乡人给牛们准备的草料一般有苞谷壳叶和干稻草。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粮食的收获是人和牛共同的功劳,因此,收获后,人总忘不了给牛一份应有的犒劳。乡人一般待谷子成熟后,脱掉谷穗,将稻谷秆捆成小束,一个个立在收割后的水田里,让阳光晒干,便成了稻草,这便是牛过冬的主粮。每到秋天,村里的田间地角堆放着许多稻草垛。乡人为了不让稻草腐烂,一般会在靠近房子不远的大树下,用稻草围着树干旁的平地堆叠摆放,外沿慢慢朝上,为防止稻草松散,一般会捆紧实,有时一个稻草垛会距离地面三米多高或更高,既防潮、防霉,又防鼠等野物破坏,还防被小孩子扯去耍火,仔细想,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真是大家了不起的生活智慧。
奶奶家旁边有棵高大的杏子树。为了将地里的稻草都收回来堆放好,给“摇铃角儿”备好过冬的草料,几位叔叔、哥哥和我,奔跑在山间小道上,或背或挑,将几百捆稻草往树下运,然后一人在树上面堆叠,下面有人递送稻草,堆到高处时,要用竹竿挑。上面能放很多稻草,常年不会腐烂。现在想想,觉得劳动人民真有智慧!稻草对养牛用处很大,不仅能喂牛,而且还给牛儿提供了温暖柔软的铺垫,可以舒服休息、睡觉、御寒。遇到大雪天,幺爸和我常到杏子树的稻草垛下,从稻草垛上拔出一些稻草,然后捆成两捆,用“钎担”(两头尖的木扁担)挑回去给牛儿食用。

尔牛角弯环,我牛尾秃速。共拈短笛与长鞭,南陇东冈去相逐。奶奶家屋后的山上长满了青草。我们把牛绳盘在牛角上,任牛们在山坡上吃草,几个小伙伴则躺在干净的石板上睡觉或者玩耍。我们最担心的就是牛打架,两头或者多头牛打得昏天黑地,也是常有的事。
两头牛在搏击的时候,主要是用牛角去对抗,只听到牛角相撞——咣咣咣,吓人得很。某次牛打架,吴家的大黑牛和李家的黑花牛在山坡相遇,都是牯牛,劲大、体格强壮、身体高大。两头牛仰起头相视着,如同冤家路窄,似有一山不容二虎之势,一会儿便慢慢地相互靠拢。大概在相距四五米左右的时候,两头牛头一低,猛然向对方冲去,“轰”的一声响,两头牛的头撞在一起,用牛角挑着对方,甩动着尾巴,四条腿不停地前后移动,牛角左右两边挑着对方,发出沉闷的牛角碰撞声。我们害怕得不得了,人小使不上劲,更不敢去拉牛绳,正在不知所措时,李家的黑花牯牛突然甩头朝另外的方向跑了。后来,我们发现,原来是吴家的牛角比李家的牛角要尖些,更具杀伤力。这一战,黑花牯牛落荒而逃,决斗戛然而止。
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却从小怕蛇。有时,看着牛在山坡上边吃着青草边向林草茂密深处走去,我会隐隐地害怕,担心突然窜出一条蛇来。我弯腰看看牛的眼睛,它内心平静、眼神淡定,只埋头吃食,我便稍稍心安,相信它有超越我的直觉。牛,自有属于它的刚性美。且不论其健壮与高大,它站在青草面前,用舌头把青草卷到嘴里,牙齿咬着,头微微向前或向后一挪,那草便如刀切一般,断了,灵巧的动作里,藏着力量。一头牛啃食青草的声音,特别好听,沉沉的,带着节奏,食物被咀嚼后咽到胃里,“咕嘟,咕嘟”,虽没有喝水那般响亮,却也分明可辨。有时,它吃得爽快,一抬头会发出长长的呼吸声,把在头顶、眼睛周围嗡嗡乱飞的牛虻、蚊蝇给赶跑。
与牛相处时间长了,会发现其实它们很通人性,也有脾气,对和善友好的人,不管你如何踢打,它都承受着,最多用蹄子原地轻扒几下,以示不满;遇到不顺眼的人,想骑它可没那么容易,不是奔跑就是摔蹄,生人难以近身。从牛们的身上,让我学会了在以后的生活中如牛稳重、做事谨慎、能屈能伸的秉性。
哥哥很早就学会了骑牛,他一手抓住牛的鬃毛,一脚踩住牛角,牛的头部会自然地往上扬,偏向一边,另一只脚就顺势而上,动作娴熟,极其潇洒。遇到下雨天,哥哥一般会牵着牛走,我跟在后面,沿着深厚的牛脚印,一步一步走得稳健踏实。和哥哥一起放牛的经历,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结束了,就像童年一样,还没来得及品味,卻早已远去。

小时候,放牛的时光大多数都是在绵绵的雨中。山野四处,雾气升腾、烟雨蒙蒙,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拿一本课本或者小说,在雨中一边放牛,一边读书,甚是愉悦。有一种回归大自然的安然和静怡。
充满生命活力的红土地上,有待开的花蕾、破土的新芽,一切都绿意盎然。满目的景色很好,无论是桃红李白菜花黄,都红得娇艳,白得素雅,黄得华贵,富有生命与生机的色彩让人欣喜不已。红色的泥土,肥沃、疏松,缝隙里冒着气泡,正在为新的一轮孕育休养生息。
麦子已经成熟,金黄色的,微风吹过,阵阵麦浪翻滚着、起伏着,似泛黄的江水连绵而来,我似乎看到了母亲的笑脸,因为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细雨飘飘洒洒,我坐在一块山坡的岩石下避雨,把牛拴在灌木树桩上,让它在周围吃草,只要不去吃别人的庄稼,田间、地头、山野都随便放,我则可以尽情地在书海里漫游。身边青草丛里有虫在轻吟,低矮的灌木枝上有山雀在跳跃、在歌唱,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感到这美丽的世界就是我一个人的。
山里的野菜长势很好,有闲时,便在离牛不远的山坡上挖一些小蒜子,拿回家后,母亲洗净后切成小段,加上自制的辣椒酱、盐巴等,就成了一碗美味的调料蘸水了,蘸着石磨豆腐青菜,简简单单的乡野馈赠,却能够把少年时光吃得有滋有味。
曾经一段时间,村里牛多。我和幺爸、哥哥一早去山上放牛,看牛一般都是我的事儿。放牛时,也顺便把自己给放了,随着牛儿漫山遍野地跑。遇到天气晴好的时候,有时,看书看得入神,玩耍玩得尽兴,忘了看牛的事情,牛去吃了吴家的麦子或苞谷,有时被李家的人牵去关了,父亲会赶紧去赔不是,说好话,才把牛牵回。或是牛儿钻进某个旮旯角角、深沟刺笼笼里,让人焦急万分,一顿好找,翻了几座山头都找不到,只得回家告诉父母,折腾了半天才找到。父母虽有失而复得的欣喜,放牛娃仍然免不了遭大人一顿臭骂。
乡下孩子们放牛时玩耍的游戏,都是从上一辈人那里继承来的,老鹰捉小鸡、斗鸡、打水漂漂……或者躲着大人在清亮的堰塘里学“狗刨”、扎猛子,那种顽皮与尽兴的滋味,将乡村的童年牢牢地刻印在红土地上,也铭记在乡野孩童的人生初记中。
更多的时候,幺爸、哥哥和吴家的几兄弟经常在山里玩游戏,或者漫山遍野地找能吃的野果,或带上镰刀,找一些牛儿无法去的沟坎去割嫩草带回家。晌午时分,牛吃饱了,玩也玩够了,牛草也割好了。于是背上草,赶着牛,一路嘻嘻哈哈,下山回家。
山里的冬天,万物凋零。遇到有常绿的灌木,牛把身体隐在枝叶里,头昂着采摘树叶。阳光温暖,我们一边砍柴,一边放牛。气温低,牛的脾气也温顺,它们喜欢向阳的山坡,在那里啃食一下午。打柴,我们专挑落了的枝叶,容易起火的黄栌子树;偶尔有野兔出没,我们丢下弯刀,也顾不上牛了,拼命追,气喘吁吁,空手而归,发现自己已经离牛很远。心里独自庆幸:“肯定是兔子精,幸亏没有上当!”西游记看多了,我们总爱这么宽慰自己。
一转身,太阳快落山,幺爸说,回去吧。大家便各自去牵回自己的牛,几头牛慢腾腾地从山腰下来,我们在一个地势较高处,依次爬到自己的牛背上,手臂夹着一小捆柴火。斜阳一点点从巍峨的九台山山巅落下去,我们也缓缓走入村子的炊烟里。

或许是离家太久,或许是牛越来越少,灵魂中始终储存着老家的牛事和泥土的气息,时不时地会想起年少在老家生活的点点滴滴,里面有老人、男人、女人、小孩,一群黄牛和静谧的村子。
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和异地搬迁,现在的人大多生活在城市或者乡镇,周围都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已经没有了天高地远、山清水秀。就连郊区,也很少见到农田,更别说牛了。
很多时候,我都想再回到老家的山野去放牛,不仅仅是为了重温儿时旧梦,更是想在放牛中重新体味生命的历程和那段在平淡中走过的人生。那些平凡的日子,没有钩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不用操心、不用心烦,顺应天时、自给自足的生活,或许就是最好的状态。于人这样,于牛亦如此。
身处喧嚣的闹市,当纷繁复杂的生活、压力一起向人涌来,当日复一日的疲惫,看不到停歇的希望,当心浮气躁、莫名伤怀成为一种情绪。或许,这个时候,去山野放牛应该是很美好的事儿,就算自己信马由缰地跟着牛走,也会找到水源和一片草地。
现如今,利民惠民的退耕还林政策,使得乡里的许多人家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种粮食了,也很少有人专门喂养用来耕地的牛了。在红土地上翻耕田地的,是一台台突突地冒着油烟的农耕机器,被翻起的土地散发着泥香,弥漫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我甚是欣慰,为人,也是为牛。
白驹过隙,唯有那“哞哞”的牛叫声,时隔多年后,在午夜梦回时还依稀可闻。
作者简介:周书华,系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散文家协会、西部散文学会、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在《延河》《西部散文选刊》《散文诗世界》《草地》等刊物发表作品六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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