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吃食

 
故乡有很多的“野味”吃食。
柳条,不仅是拧下青嫩的皮,在乍暖还寒的季节里吹奏春天的柳哨响,而且黄嫩的柳芽也是一種乡村小吃。娘把叶片撸下来,用热水淘洗好,加上盐,拌上玉米面,在大铁锅上烀锅贴,金黄中带青,软软的,带着嫩叶的清香。年少的我一顿饭就着青萝卜咸菜吃三四个,母亲笑我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春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杨树上露出一个个深红的头儿,那么娇艳动人,仿佛童话中的小红帽。我们这儿称其“故事毛”,是杨树上春天抽出的叶芽,红红的穗儿。
当春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来时,那些诱人的穗子便探出来打量春天了,越是高大的杨树,越是穗大丰满,大的有的像结茧的蚕蛹,肥胖胖、红彤彤的,包在黄绿的叶芽里,咬一口满嘴的红,嚼一下满口香甜,像秋收的嫩玉米,咯吱咯吱脆响。几天后,那些杨树上变长的穗子飘落到地上,姥姥叫我们捡起来,用水淘洗干净,拌上豆面,然后上笼用大火蒸,有“小豆腐”那种清香的咸味,用煎饼卷上,加上大葱,吃个肚大腰圆。
草也有可以吃的。有一种故乡俗称“小虫妹”,是刚初春时长在沟边、坡地、斜土冈上的一种草,当绿绿的草叶铺展开时,如一层绿地毯,在草叶中间,长出一种如麻雀绒毛似的穗儿,嫩嫩的、黄黄的、甜甜的叶芽,带着青草的甜嫩与清香。孩童们用白嫩嫩的小手拔出来,放在嘴里吸吮,满是春天阳光下的笑脸,这些“小虫妹”,多长于长年积堆的土坡上和未被开垦的土地上,春天一有阳光,便静静生长,最先报知春天的气息,自生自破,不断绵延一层绿……
说着说着,春就到处散步遛弯了,榆树的榆钱儿长出圆圆的叶片,翠绿翠绿的。
我生来笨拙,好吃,但不会上树,只能眼巴巴地看,有时自己弄根杆子拴根绳子去粘缠,而树太高,枝条软得像面条,弄半天弄下不来。二舅能上树,二舅光光的脑壳,瘦瘦的个子,爬树是一流的,每次从姥姥家回来,我都依依不舍,二舅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走过小侯村的沟渠,二舅灵机一动说:“我上树给你摘榆钱儿吃吧,吃了别让我送你到家了。”我点头,二舅脱了棉袄让我拿着,抱着树三两下蹿到树杈上,麻利地扯断几枝树条,绿色的榆钱儿如春雨落到我头上。下来后对我说:“行了,外甥,你可以自己回家了。”我点点头,他下树后一溜烟跑很远,回头留下一脸狡黠的笑,让我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
立夏,五月槐花如大片的雪花,在翠绿的叶子间开放。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香甜,惹得蜂蝶飞舞,我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些美食,在长杆上绑上绳子,举着杆子,套在槐花上开始拧,我虽不会上树,拧槐花却不输他们,因为我力气大。一会儿工夫,摘下一大堆,像一片云落在我脚下,白色的花蕊塞在我嘴里,满嘴是蜂蜜水的香甜。多余的摘下来拿回,这时母亲用瓢子向面缸舀半瓢平日舍不得吃的面粉,再从鸡窝里掏一个的鸡蛋,拌上雪白的槐花摊饼吃。那油渍渍的香,槐花香,鸡蛋香,三味一体,是我童年不可多得的人间美食。
大麦成熟得早,芒种前后,生产队专门开辟出来一块地用来种大麦喂牲畜。因为生产队里要在麦熟之前开出一片空地集中打场脱粒收麦,所以在立夏的时候,看见最先黄的一片,黄如金灿阳光的肯定是大麦,大麦比小麦粒小,细细的,麦芒也柔软,在我眼里像少女的发辫,走在大麦丛里,柔柔的,搔着你的腰身。
当然,在大麦地里行走肯定是找一种食物,乡土话叫“乌麦”,乌当然是黑的意思,而且这种麦子在包肚时已经是黑的了,大人说是一种病态,叫虫子啃了,在十月怀胎时就成黑的了,剥开它的包肚,一条黑亮的如猪肝的东西呈现出来,咬一口浓浓的麦香,咀嚼时如猪肝,带着一种脆脆的滑和糖的甜,我们几个小伙伴,有站岗放哨的,防备生产队队长的追赶,剩下的顺着麦沟向里钻,为了拔“乌麦”一扑腾一大片,有时兴起,还在里面练筋斗云。这时麦田边放哨的伙计一声大喊:“队长来了!”我们这些人如鸟兽状四散而去。
夏天来了,我们村的莲花看着美,美得让人垂涎三尺,白的,粉的,如少女的脸庞,莲动下渔舟,映着夕阳丹红,醉在心里,我们对莲花不感兴趣,尽管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我们却对落了花瓣的莲蓬感兴趣,那青色的透明的莲子,像颗翡翠,剥了皮白嫩嫩的,像孩童的手指,吃一颗脆甜清香,像《西游记》中的长生果。
怎么办?拿出我下水游泳的绝技,去大湾里下水偷,看湾老头虽和我是近门,但他没有一点近门的意思,冬日里捞藕或网鱼,从来没给我过半截。于是,在大晌午趁这老头睡觉的工夫,下水游进荷花丛里,连摘带拔,抱了十多个莲蓬,刚上岸,就发现俩老头一前一后追截我,我上了二愣头,手中拿着滚铁环的钩子猛抽过去,吓得老头连连后退,我夺路而逃,跑过之后心中大喜,原来人高马大不管用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次虽然在“夺命”而逃中丢了不少战利品,但余下的几个莲蓬剥出来碧绿碧绿的莲子,晶莹里透着水滴,让我品尝到什么是“仙丹”的滋味。
秋天来了,田野吃的东西更多了,什么“酸里崩”“葱薄罗”,特别是“酸里崩”有薄薄的外青壳,成熟时,果实的皮呈褐色,大小如儿时玩的钢珠,剥开里面呈紫红色时,酸甜可口,爽得很。
“葱薄罗”也叫灯笼棵,其形状像挑着的小灯笼,那些嫩的,咀嚼几口它的籽粒,像青麦粒的清香,解渴又治饿。母亲看我馋得不行,刨了几棵没有玉米的甜秆,用牙咬开它青色的硬外皮,吸吮里面的汁水,母亲看着我贪婪的样子边干活边笑……
冬天,我们这些捣蛋的人偷人家菜地里白菜黄心、青萝卜、胡萝卜,被村民追得像老鼠一样乱窜。
如今吾已天命,半头华发,那些曾经历的人都已作古,我的爷爷、父亲、母亲……
村上春树说:“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生的过程。很宝贵的东西,会一个接一个,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你手中滑落;你所爱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从你身旁悄然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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