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这暗夜里的光,还它一曲长歌相望

zhangyuelu 2022年9月6日原创文章评论19 阅读3867字

凭这暗夜里的光,还它一曲长歌相望

——电影《寻找隐世快乐》观后感

章月路

 

当拉小提琴的手敲起了木鱼,

当弹钢琴的手开起了出租车,

若说人生无常,世界实往复回环;

当凭这暗夜里的光,还它一曲长歌相望。

 

这四句话,可以浓缩电影的精华。

《寻找隐世快乐》这部意大利动画电影的外文直译为“幸福的艺术”,但在下笔前,我已意识到写这篇观后感的过程一定会是痛苦的。人生的幸福到底该如何追寻把握?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幸福”、“快乐”,再平常不过的两个词,对于不少人来说却是奢侈品。这就好比书法中“一”字最简单,也最难写好。导演和编剧试图以一种意识流的表达手法举重若轻地给出回答,但对于观众来说,就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了,需要百爪挠心地反刍消化才能捋平心中所想。

一方面是美好事物的捉摸不定、转瞬即逝,另一方面却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也许,与其把注意力倾注在苦苦寻觅幸福快乐上,不如修炼出能对抗人生无常的心境,以守为攻。这便是电影探讨“幸福艺术”的切入点。

而究竟怎样对抗人生无常,电影则是用两条线并行的双立意结构阐释。一条线是曾经的小提琴手,后来在出家没多久就去世的哥哥阿尔弗雷多;另一条线是曾经的钢琴家,因为倍受兄长出家打击而“自毁武功”,去开出租车的弟弟赛尔乔(这里没有任何贬低出租车司机的意思,职业无贵贱,只是任何人放弃了自己的天赋、热爱和擅长所在,都是一件令人扼腕的事)。第一层立意通过兄弟两之间的手足羁绊、哥哥如何看待自己患上绝症、以及对弟弟的度化来表达,第二层立意则通过弟弟开出租车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乘客,以及他们的人生故事来表达。

影片始于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僧侣阿尔弗雷多在印度一间寺庙外的原野上骤然离世。镜头随其灵魂所附着的飞鸟切换到地球的另一端——时光飞逝,在意大利的弟弟赛尔乔正浑浑噩噩地开着出租车,此时他仍然无法接受哥哥的死讯。与此同时,一位叫安东尼娅的女小提琴手拉开了车门,失魂落魄地坐上了出租车后座,要求赛尔乔把愤世嫉俗的聒噪广播关掉。

阿尔弗雷多通过飞鸟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赛尔乔还不知道,哥哥即使身死也还在继续着对自己的度化。与此同时,另一个空间里,一辆上了发条的玩具车也缓缓驶上轨道。这场超越时空的度化,拉开了帷幕。

安东尼娅让赛尔乔开着车随便转转。而仿佛是宿命一般,赛尔乔无意识地开到了承载他与哥哥成长记忆的几个地方。回忆的闸门自然开启:他们从小一起在拿坡里这座城市长大,弟弟一直视哥哥为信赖崇拜的对象;而到了中青年时期,合作谱曲表演更让本就血浓于水的二人亲密无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但原本幸福的生活却突然被哥哥的一系列决定打破:离婚、去印度出家。这对于弟弟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长兄抛弃家人远走他乡,诡异地入了“异教”,既是置两人合作的事业于不顾,又如甩手掌柜一般将照顾父母的担子全丢给了自己一个。心中景仰了几十年的伟岸身影轰然崩塌。一蹶不振的赛尔乔从此自暴自弃,他盖上了钢琴盖,开起了叔叔的出租车,任哥哥通过视频通话怎么劝说都没有用。一次次不欢而散的挂断后,哥哥不再主动联系弟弟,转而通过写信的方式关心他,但赛尔乔甚至不曾打开过信封。

成也萧何败萧何,对哥哥的想念有多深,对他的恨就有多深。所谓羁绊就是剪不断理还乱。解铃还须系铃人。故而随着哥哥的去世,赛尔乔的心结更难以解开了。他内心无处宣泄的复杂情感终于在拉了一位又一位自说自话的奇怪乘客和与女友争执决裂后爆发了。

他如暴躁的野兽一般在车上怒骂着那些乘客:自己作为一个刚刚失去亲人的司机,对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没有丝毫兴趣,而他们却兴致勃勃地主动对他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并希望得到他的回应。垃圾拥堵的街道上下起了大雨,丧家犬一样的赛尔乔在不知不觉中把车开回了之前安东尼娅上车的地方,却没有等到这位友好的倾听者乘客。

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极度疲惫下,他恍惚中在后视镜上看到了哥哥正坐在后排的位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没容他反应过来,阿尔弗雷多开始不停发出指令,就像小时候哥哥对弟弟那样,一路引领着赛尔乔往森林的方向开,直至开到一片仿佛吴哥窟的佛教建筑。

与此同时,另一个时空里的发条小车也先后经过观音和白象。

赛尔乔在车撞上树的一刻连忙跳车,出租车很快被火海吞没,连同哥哥寄的车内挂件以及未拆开的信,都灭失在火光中。别无去处的赛尔乔只得进入了园林的大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架钢琴。一根参天大树的树根在钢琴上盘虬卧龙,四周则是满石窟的佛像向他和钢琴投来哥哥般温和的目光。赛尔乔反应过来也许哥哥是要送自己进入他们兄弟共同的精神家园。他静静地坐下弹奏,琴声响起,天光大亮。

亦是梦醒之时。

赛尔乔醒来第一反应便是赶紧确认信还在,然后忙不迭地阅读哥哥生前给自己寄的最后一封信,也到了整部电影的高潮。赛尔乔以为哥哥是走火入魔才去做的和尚,但原来哥哥早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希望在人生最后的阶段能放下一切,做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事。而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修禅。但同时,以阿尔弗雷多对赛尔乔的了解,如果告诉弟弟自己身患绝症,弟弟很可能也会放下一切陪他远赴印度。阿尔弗雷多深知弟弟的幸福和他不同,如果用手足之情将一个才华横溢的钢琴家困在异国他乡的青灯古佛前不知多少年,这是作为哥哥不希望也不忍心看到的;他绝不愿意拖累前途一片光明的弟弟,所以宁可求父母对赛尔乔三缄其口。只是他独独没有想到弟弟对自己的感情甚至可以超越对音乐事业的爱,以至于焚琴煮鹤。但他对弟弟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即便已经脱离俗世,他却仍然牵挂着幼弟,在禅房的墙上贴满了和弟弟的合照。一边倒数着自己的谢幕时光,却还想仔细看看放心不下的模样。

在赛尔乔的想象中,哥哥写这封信时,身着朴素的袈裟,悠然自得地坐在庙宇外的庭院里,白色的帷幔在风中扬起,给阿尔弗雷多笼上一层圣洁的光芒,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而此时正读到信上的一句话,也如羽毛一样轻盈,却让我整个人被雷击中一样震撼:

“亲爱的赛尔乔,其实对我来说,不让爸妈告诉你我的病情不是谎言,病痛和死亡才是。”

他和我们大多数人不一样。世人默认生命是线性的,生老病死,有起点有终点;而他认为死亡不是终点,灵魂并没有真正逝去,生命是周而复始的莫比乌斯环;也呼应了他之前对弟弟所说的对于灵魂的理解:“如水,澄澈、无形、明亮、闪耀,可以从一个容器进入另一个容器,”这不一定是指转世,因为就像他对弟弟说的另一句话,“去做能让你感到幸福的事,这样我也会幸福。”当两个容器相通时,水质也会同净同染;当两个人心意相通时,灵魂也会同悲同喜。

赛尔乔读着信,不禁想起那些被他暗自诅咒过的乘客们,忽然也读懂了他们的执念中幸福的艺术:落魄的艺术代理人平步青云后却不愿搬去美国得到更好的发展,只因为不希望拿坡里被垃圾吞没,他爱这个城市,能用自己的绵薄之力改善这种情况就是幸福;有钱的暴躁老寡妇不愿接受数量如云的追求者,只因清楚地知道他们看上的都是自己的钱,而这些钱是早年白手起家的亡夫为自己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像守财奴一样守着这座象征伉俪情深的金山就是幸福;疯疯癫癫的交通广播电台主持人实则英雄惜英雄,竟仍然珍藏着赛尔乔和哥哥十年前的演出曲目CD,并以特别的方式鼓励他重新捡起琴谱,因为在他看来,才子能发挥光热、不庸庸碌碌就是幸福;看似只爱车的亲叔叔,之所以没有在侄子的葬礼上掉一滴眼泪,是因为他想明白了,阿尔弗雷多兄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这种无常中守常的亲情就是幸福,无论生死,他俩始终会是自己的侄子。就如《陶庵梦忆》中所提到的一幅禅意对联所说,“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此人还在。”

这些乘客是幸福的,哥哥阿尔弗雷多也是。

人生如夜航船,四伏的无常就如汹涌的波涛、看不见的暗礁一样随时可以把人击倒,正如绝症之于哥哥阿尔弗雷多。病痛折磨的是这位僧人的肉体,但他在精神上是超脱的。他凭借自己对于生命恒常回环的信念和对亲人的深爱,当凭借灵魂在暗夜里发出的光,去对抗无常给心性设下的炼狱,不但平和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还在生命之烛即将燃尽之时,鸿雁传书度化了最放不下的弟弟。世界以痛吻他,他在报世界以歌之余,还能与弟弟守望于未尽的长歌里。

莫哀吾生之须臾,不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既知不可得,无须托遗响于悲风。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亦无惧矣。

就凭这暗夜里的光,还它一曲长歌相望。

前小提琴手的信读完了,一位现小提琴手又出现在车窗外。是曾经给了自己一个戒指作为车费抵押的安东尼娅。赛尔乔笑了。一旁静静观望的飞鸟了无挂念地飞走了,因为它知道,这不仅意味着兄弟俩的“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也预示着高山流水后再现琴瑟和鸣。影片的末尾,异时空的发条小车停止了转动,又重新回到了小时候兄弟俩的手中,即将开始新的循环。

 

后记:

大概是六七年前,我在大学的选修课上第一次遇到了这部电影。那晚,在一堂电影鉴赏课上,我们全班坐在小小的放映厅里,电影中和放映厅外都下着雨,除此之外四下俱静。当时的我实在太年轻,只觉得电影故弄玄虚不知所云,惟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只有它风格独特的画风。光阴荏苒,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这部电影,原本是出于猎奇的心态重温,没想到这回再看时却觉得豁然开朗,且被它深深地打动。大概也是一种缘。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从来不是人找上道理,而是道理找上人。”当人还不具备与之相匹配的阅历来支撑理解力时,不管遇上多么深刻恳切的人生道理,也是穿耳而过;只有当它自己真的走过了那条路,越过了那座桥,才能对这些道理感同身受,把它内化成能说给别人听的肺腑之言,正如我现在所写下的文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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