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母亲

我终身难以忘怀——在一九九九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日五点四十分,生我养我的母亲,终于走完了她人生的旅程,完成了她人生辉煌而又艰难的使命。在我的家中,她慢慢地合上双眼,永久地离开我们,与世长辞了。她走的是那样坦然、安详,享年七十一岁。
我的母亲贾秀卿,原名贾润芝。一九二八年农历十月初十生在原濮阳县王助乡花园屯一个农民兼做小买卖的家庭里。外祖父贾德成先娶外祖母王氏为妻,生有姐妹三人;外祖母病故,又娶外祖母崔氏为妻,生有舅父、母亲和三位姨母。外祖父贾德成一生勤劳善良,勤俭治家,爱交朋友,和睦乡邻。外祖母崔氏,娘家贫穷如洗,为生计所迫从河北保定讨饭到濮阳,嫁于外祖父。外祖母能吃苦耐劳,乐施善济贫,为人和气。外祖父和外祖母相敬如宾,辛勤耕作,农闲时做些小生意,虽说辛苦,但日子过得也算其乐融融。在母亲六岁时,县里提倡放脚,成立了“放足会”,并常派人检查,如发现有裹足者,当众罚款,母亲就此躲过裹足一劫。母亲从小勤快聪明,七岁学会做单衣,十岁学会做棉衣,十四岁学会做鞋。家里有活就干,担水、喂鸡、做饭、抱孩子,力所能及得心应手;推磨、腌咸菜、做豆瓣酱,帮衬大人有声有色。麦、秋忙时,看,收庄稼,荷锄持耜;稼穑之暇,纺花织布,飞针走线。母亲十岁时,有幸在天主教堂上了两年学,每月交一元钱学费。因是女孩,随着家庭人员增多,家务活也繁多起来,外祖父让母亲辍学,在家干家务活。
母亲十八岁,经别人介绍与父亲结婚。那时父亲在燕寨村教小学,母亲随同父亲。一年多后,生克忍哥,一岁多时,患百日咳,夭折。又过一年后,生克玲姐,一岁多时,患肝炎,夭折。也许是当时的医疗技术差,也许是父亲年轻,工作热情高,教学备课,又要自编教材,任村团支书,同年青人谈话,发动群众,土地改革,把孩子的病给耽误了。两次失去儿女的痛苦,折磨得母亲痛不欲生。自母亲生下我后,便离开父亲,回到父亲的家乡紫桂园村。父亲自幼失去父母,母亲就独自撑起了这个家。
母亲回村后的几年里,大妹,二妹接着来到人世,父亲在外教学,母亲的担子更重了。好在外祖母有时来我家帮助母亲。那时正赶上自然灾害,又兴办大伙食堂,队里不准各家冒烟做饭,把锅碗瓢勺统统收走,如发现谁家冒烟做饭,就开会批斗,搞得民心惶惶,人人自危。开始粗面馍,红薯干面稀饭,接着换成菜面馍,大人每顿两个,孩子一个,稀饭两个人一瓢。母亲每次从食堂打饭回来,先让我们兄妹三人吃,自己喝稀饭,把剩下稠的让给我们。再后来,菜馍、稀饭全无,只有停火,各自找门道。
在那度日如年的日子里,树叶、树皮、野草,凡是能用来充饥的实物,都被饥饿难忍的人们扫荡一空。地里的庄稼不收,而野草却疯长。我们家乡有种野草,茎叶不高,绿油油的,它的根嫩白细长、微甜,生长在洼地、路边。家乡人称它为“芙苗草”,那根叫芙苗根。母亲每次从地里回来,篮子里总刨些芙苗根来,我们高兴的围着母亲直转。母亲把菜根洗净后,下锅煮熟,我们都争着喝,母亲看着我们贪吃的样子,心理感到安慰。在我淡淡的记忆中,我喝过榆钱饭,榆叶饭,野菜饭,槐花饭,菜团子的品样就多了,没办法,那日子苦啊!

随着艰难岁月的流逝,我、大妹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这时,父亲已调到县城教学,虽然日子过得相当艰难,为培养孩子,父母商定让我和大妹随父亲到县城上学。在那些日子里,母亲总是隔上半月、二十日的,把二妹放在邻居家,步行四十多里,给我和大妹送些菜馍来。母亲问我,小,好吃吗。我说,好吃,能吃饱。母亲歇过后,当天要返回家里,母亲放心不下二妹。写到这里,我那心酸的泪水止不住地溢出来。现在我才体会到,就那仅有的菜馍,是母亲忍饥挨饿一口口从嘴里省出来的,为了孩子不挨饿,黎明来,黄昏去,来回步行八、九十里的路,当时,哪能体会到母亲对孩子的疼爱之心。母亲,我那受苦受难的母亲……
艰苦的日子仍在延续。为糊口,家里凡是有点价值的东西,都让母亲给卖了。那年的麦后,高粱晒红米时,听人说,黄河滩的地宽,粮食便宜。母亲带上家里仅有的布单和碎布块,两件较新的衣服,同邻村的人去黄河滩换粮。来回一百多里的路程,当天返不到家。走时,母亲把二妹托付给邻居照看,并留下四个槐叶面菜馍。拂晓动身,至中午赶到黄河滩的马利集村,用带的布料换到粗粮十五斤。同去的人说,往东走,粮食还便宜。母亲心里挂念二妹,没随她同去。当返回徐镇集时,天已黑下来,此处离家还有三十里路。当时,母亲连饥带累,迎面来个骑车的人说,前面路上躺着个人。母亲有些怕,怕刚换的粮食被抢,只好放快脚步,绕道而过。赶到家时,夜已深沉,见二妹穿个小裤头,在院子里一片破上已经熟睡,瘦小如柴的身上爬满了正在叮咬她的蚊子,她浑然不知。母亲把二妹搂抱在怀里,心酸的泪水从眼里淌下来。黑夜里,母亲抱着二妹在院子里呆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同文大娘告诉母亲,天黑时,她见我二妹在门口的石头上坐着。就问她,二妮你咋不回家?我二妹哭着说,我等妈妈。同文大娘让我二妹跟她回家,二妹仍说,我要等妈妈。我母亲留给二妹的菜馍,也让邻居家的孩子吃了。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敢把二妹一人放在家了。如有事离家,也是当天就返回。
生活的艰难,使我和大妹再也无法跟随父亲把书读下去,就同母亲回到家。白天,我领着两位妹妹挖野菜,回家让母亲给煮了吃。能常同两妹妹在一起,也挺快乐的。那时,母亲听说我家在县城的一位亲戚,能买到大米。就东借西筹些钱去找那位亲戚。一天的黎明,母亲把我从梦中唤醒,说,小,我把饭做好,盖在锅里。你好好领着妹妹在家,妈妈去县城给你们买白馍去,听话,啊。我听说有白馍吃,就爽快地应下来。白天,我领着妹妹在家玩耍。饿了,就吃母亲走时给我们留的菜馍,二妹哭着找妈妈时,我就哄她。天黑下来,我领着妹妹在村头等母亲。天全黑下来,也没看见母亲的身影,只好哄着两位妹妹回家。不知夜深几许,我与妹妹都已熟睡,梦中被母亲推醒,我看见母亲,就扑在母亲怀里要白馍。说,妈妈,我没有欺负妹妹。天黑时,二妹哭闹着要找你,我还哄她。母亲说,好孩子,做哥的,就该哄着妹妹玩。妈明天就去赶集,给你们买白馍。
第二天,母亲背上昨天从县城背来的大米去赶集。把大米卖掉,买些粗粮,并给我们每人买个大白馍带回来,我们吃着好香好香。并把借人家的钱还给人家。现在细想起来,那时母亲的身体瘦小虚弱,步行四十多里赶到县城,又身背四十斤重的大米从县城返回家。离家还有二十多里天就黑下来,路上怕被坏人抢去,只好用块黑布把米袋包起来,歇又不敢歇,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等着用它来养命。母亲硬是以她惊人的毅力,一步一挪地把大米背到家。第二天,又背到集上卖掉。买大米时一元钱一斤,卖大米时三元钱一斤,还掉借别人的钱,又给我们买些粗粮回来。为了孩子,母亲再苦再累也乐意、舒心。
夏季的一天夜里。屋外,大雨如注,雷炸电闪,狂风一阵紧一阵。我突然发起烧来,浑身滚烫。母亲心急如燎,望望窗外,又望望高烧不退的我,便毫不犹豫,用块油布披在我身上,把妹妹锁在屋里,背起我出了村,冒着倾盆大雨,脚下水泥流淌,一步一滑地把我背到五里地外的河沟村。叫开医生家的门,给我诊断后,打了针,服过药,又把我背回家。母亲让雨水、汗水湿个透,满身的泥巴。我的病好了,而母亲却大病一场,我端水喂药来服侍母亲,直到母亲病愈。
有年的秋后,天气渐冷。母亲带些棉花去娘家弹弹花,为我们做棉衣,也好看看多日不见的哥嫂。那时,外祖父,外祖母也相继去世。母亲走了近五十里的路,到舅父家刚坐下,就听到在里屋的表姐,对舅母说,俺姑准是来给咱家要东西的,烦人。这句话被还没喘口气的母亲听到后,气得浑身发抖,心如刀绞般地疼,一口水也没喝,颤抖地说,嫂,给俺哥说声,我走啦。走出屋门,悲痛、委屈的泪水唰地流了下来,边走,边哭。此时,舅父追过来,硬让母亲回去,母亲不肯,舅父无奈,掏出十几斤粮票给母亲,母亲不要,舅父急的不行,硬是塞给了母亲。母亲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第二天,母亲含着眼泪对我说,孩子,人再穷,就是饿死,千万不能让人小看,让人见了咱躲着走,做人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你给我记住了。我望着母亲那严肃的面孔,懂事地点点头说,妈,我记下啦!
随着艰苦时光的流逝,农村的经营方式也在不断变化。村里实行分田到户,我家分到四口人的“自留地”。父亲在县城教学,我们兄妹年纪幼小,夏播秋收的重担落在母亲一人身上。那年麦收季节,金灿灿的阳光直刺眼睛,南风阵阵刮个不停。俗话说,蚕熟一时,麦熟一晌。麦穗说黄全黄了。不抓紧收割,麦穗炸开,风一吹,麦粒会脱落,减产。天麻麻亮,母亲把我从酣睡中唤醒,把妹妹留在家,我揉着眼睛跟母亲下地收麦。母亲从不用镰刀来割麦,用镰刀来割麦会把麦茬留在地里,因麦茬可用来烧火做饭。母亲把拔好的麦子用麦秆捆成麦捆,我往家背麦捆。直到火辣辣的阳光照下来,我累得不行,母亲才让我跟她回家做饭,休息。太阳西斜,我又跟母亲下地拔麦。天黑下来,月亮升起,母亲先是弯着腰拔麦,累了,蹲下来拔,再累了,就跪在地里一点点挪着拔麦。手上磨成血泡,用破布把手缠起来,继续拔麦。我一趟趟往家背麦捆。母亲嘱咐我,把背家的麦捆记个数,以防被别人偷去,做到心中有数。

麦子收净,母亲起早贪黑,往地里运肥,用铁锨一下下把地翻起来,再用耥耙把地耥平。麦后的天旱,母亲从河沟里担来水,我把水一碗碗的倒进挖好的小坑里,放上玉米种子或红薯秧苗,用土埋起来,等庄稼长起来,还要锄草、施肥、收割。到家里,还要担水,做饭,洗衣,喂鸡,喂猪。到冬季农闲时,母亲白天黑夜的纺棉织布。我深夜醒来,她仍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闲过。
岁月悄悄流逝,我们兄妹在母亲含辛茹苦的抚养下,度过不堪回首饥饿难熬的童年,经过艰苦岁月的历练,我们慢慢长成为少年、青年。父亲在外教学,忙于工作,只有在星期天、假期里才能回家帮帮母亲。父亲工资低微,难以支撑起这个家庭的开支。但父母亲明白,再难,再苦从没有放弃我们上学的机会,我们兄妹三人都读完了高中。高考制度恢复,大妹、二妹考上了大专院校,毕业后参加工作。我通过农行招干考试,参加工作。我们兄妹有了稳定理想的工作,先后成家,育女生子,苦尽甜来,此时的母亲该歇歇过过清闲的日子了。但母亲仍忙于我们兄妹之间,看照孩子,做家务。母亲不会骑自行车,又舍不得花钱坐车,总是步行。好在我们兄妹之间相住不远,你让母亲坐车,她说,我锻炼锻炼。快七十岁的人,看上去刚有六十岁。母亲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乐观,她是满意的。
一九九六年十月,我被组织上抽调乡镇工作。一天,二妹来电话,说母亲在看牙时,发现她的上颚有个黄豆大的泡,经化验是癌瘤。我听后如雷炸耳,惊愕万分。我急忙请假,同二妹夫陪母亲到北京三0一医院复查,结果是一样的。按医生的意见,经父亲同意,在安阳肿瘤医院给母亲做了手术。我们从没给母亲说明真正的病因。母亲识字,明白自己的病情,但从没问过我们,母亲给我们说话时,仍是面带笑容,母亲怕我们为她的病情担忧。

手术后的母亲,还为我们的家务操劳,我们劝母亲,阻止她,开导她,仍没起到效果。直到三年后,母亲的病情恶化,我们再次把母亲送到医院。十几天后,母亲感到自己的病情严重,坚持出院。我们和父亲千万般的劝说,也无济于事。给医生商量后,按母亲心愿,和我住在一起。白天,两妹妹陪护,晚上,我与妻子陪护她。按大夫的药单,从医院买来药,请护士来家输液。患得癌症晚期的母亲,夜间疼痛的难以入眠,她从不呻吟,只是翻身不止。我让妻子给母亲注射止疼药液,母亲说,她上一天班,挺累的,让她多休息会吧。我的母亲,宁可忍受巨大的疼痛,也不愿给别人增添丝毫的麻烦,况且是自己的儿媳。有天深夜,我守候在她床前,刚打个迷糊,感觉母亲有动静,睁眼一看,她挣扎着要起身。我忙问母亲有何事,她说要小便。我埋怨母亲没喊我,她却说,我看你太困,想让你多睡会儿。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就溢荡眼窝,这就是我的母亲。
在一九九九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日五点四十分,屋外,风雨潇潇。屋内,母亲的呼吸越来越弱。父亲、我、妻子、两妹妹都守候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在我们不断的呼唤中,终于走完了她辛辛苦苦,日夜操劳的一生,与世长辞了。我的心里如尖刀绞着般的疼痛,悲伤的泪水唰地淌下来。我哭唤着,妈妈,妈妈您睁开眼睛,再看您的儿女一眼。我恳请您,再看您的孩子一眼吧……但没有,可能是母亲太累了,她需要休息。遗憾的是,在母亲临终前,没给我们留下半句要说的话,可能是母亲觉得,平时,她要说的都说了,要做的都做了。母亲对她千辛万苦养育出来的孩子了解,放心,满意。可母亲在您走向远路之前,总该嘱咐孩子们一言半语吧。没有,半句也没有。母亲,您走的是却那样坦然、安详。
生育我,抚养我的母亲,离开我整整十五年。在这十五年里,我常常思念我的母亲,也多次提起笔,想写篇纪念母亲的文章,但我都没有勇气写下去。我怕自己笨拙的笔,损污了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我没敢写。
母亲给我生命,母亲用自己的血汗把我抚养成人。等我参加工作,该回报母亲时,母亲却永远地离我而去。年年岁岁,岁岁月月,我常常思念起母亲,悲伤的泪水就会潸然而下。每每清明节,我都携妻带子,同大妹、二妹去给母亲扫墓,给母亲上香,给母亲送银钱。看见墓前的芊芊青草,我会用手轻轻地梳理,算是当孩子的再给您梳理一次秀发。掬上一捧黄土,算是当孩子的再给您掖掖被子角,愿您睡得安稳、香甜。然后,我会静静地坐下来,我只想陪着您多待会儿,陪您说说话。妈妈,我想您,我真的好想您。只要您的孩子在世,我定会常来看望您老人家,直到我随您而去的那一天,天长地久地与您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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