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校场坝的奶奶


九十岁时的奶奶,听力视力俱佳,尚可穿针引线。我爸总在外人面前夸耀,说他老娘从来没有住过院,连吃药打针都没有。不给年轻人添麻烦,那就是福分啊。
的确,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奶奶保持着极其简单和质朴的生活。
然而在具体生活中,她的很多习惯在年轻人看来仍然无法接受。妻每次在电话里都埋怨,前几天的剩菜剩饭奶奶舍不得倒掉,就说那些香肠吧,颜色都变了,隐隐能闻到臭味,奶奶天天顿顿煮来吃。不是说年轻的吃不了苦,也不是抱怨什么,是真的担心吃了对老人家身体不好呀。再说那箱牛奶,都是上次你妹回会理看她时买的了,奶奶放着一直舍不得喝,过了质保期。前次你回家看她,好说歹说,奶奶才同意扔了。谁知前脚刚走,她又偷偷捡了回去,藏起来喝。
听到这些,我就会心疼。
小时候,父母都忙于生计,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直到中学,才第一次离家住校。第一天晚上就做了噩梦,梦见奶奶去世,在此之前,死亡的概念在我的心里非常模糊,忽而第一次于梦中真切起来。自那以后,我才渐渐懂得,死亡是每個人都要面对的。奶奶在家里年龄最大,很可能就是最先离开我的那个人。
我彻夜未眠,第二天放学匆忙回家,打开家门看见了奶奶,扑上去抱着她就哭了。
当我渐渐长大,离家的日子越来越多,越来越远,越来越久。无论春夏秋冬,每次归家,奶奶都会说孙儿你怎么又瘦了呀,然后把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拿出来。
分别总有一天会到来,毫无征兆。
前年春节刚过,奶奶病了。起初谁也没在意,她只说肚子疼罢了,没啥大不了。可怎么吃药也不管用,拖了几天,我就建议她去医院,她坚持不肯,说何必大动干戈,她不喜欢医院。
情况越来越恶化,爸来电话,说她疼得半夜无法入睡。我回家劝她去医院,跟她吵了起来,批评她不相信科学,说每个人生病都不去看医生的话,那医院开来做什么?
我隐隐觉得这次的病没那么简单,但心里还抱有侥幸,完全不知晓一向矫健的奶奶,即将面临生死考验。
奶奶终于犟不过我,我和她两个重孙一起,带她到了县医院。门诊医生开了各种检查单,刚抽完血,她忽然无法站立,说话也不清楚,连声音都变了,舌头都打不直。我下意识觉得情况严重,感到莫名害怕。后来知道,那是突发性脑梗塞,起因于胃出血,出血量过大,造成大脑供血不足所致。
胃出血仍在继续,奶奶的半边脸已无任何知觉和表情。门诊医生简单看了下报告,转入了住院部。我背着瘦弱的奶奶到消化道内二科,住院楼在县人民医院最深、最高处。
主治医生是个年轻人,他说情况不乐观,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暂时没有小病房,只能先住大病房,十张病床,很拥挤。接下来办理住院手续,开始一系列检查,以及几个科室的会诊,医生说病情异常严重,且治疗方案充满矛盾。
对于医院,我既熟悉也恐惧。十年前送走了胰腺癌的母亲,一年前,送走了脑溢血的弟弟。我太熟悉那里的气味,那种感觉,绝望、无力、空洞,犹似人间地狱。却又给予一丝丝残存的希望,或奇迹。
我查阅了与病情相关的资料,咨询了几位从医的同学,有了一些基本认识和判断。医生说奶奶最致命的病情是消化道出血,出血部位不清楚,出血量很大,造成失血性脑梗,神志会逐步陷入混乱直至昏迷。
消化内科、神经外科及ICU等科室进行了会诊,随后下病危通知书。医生说出血位置不确定,消化道那么长,目前看,出血量非常大,用药止血效果不好,这是致命的。这个时期,医院已停止了做胃镜,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做胃镜,寻找到准确的出血部位,同时,进行止血治疗,目前这种治疗有多种可选方案,且技术成熟,效果最好。
但目前以病人的情况,身体虚弱,神志不清,风险过大,就算医院同意,病人也不具备条件。另外,从脑部CT图看,脑梗面积大,两种病治疗方案互相矛盾,脑梗需要活血化瘀,缓解堵塞,这样做将加大消化道的出血量。而现在最迫切的是及时止血,否则病人很快就会失血而亡。何况病人那么大年纪,县医院就这医疗条件。
最后,医生建议转院到攀枝花中心医院,那边的治疗经验、方法和手段会更多一些,还有一线希望。我问那位ICU科医生,如果是你自己的奶奶,会带她到攀枝花吗?他说不会,能否坚持到攀枝花都是未知数。我又问之后会如何,他说他的奶奶就是这个病走的。
奶奶的两只手都插着输液的针管,她精神很弱,但神志清楚。奶奶说孙儿我们回去吧,她想回家。我说不要害怕,我把你带来,就会把你带回家。她说孙儿啊,你知道你奶奶是多大年龄的人了吗?自己已经活够了,她是以前的人,时代已经不同了,可自己身上有那个时候的人的气质,原话可能是“贵气”,让她坦然地离开吧。
是啊,时代已经变了,一切均今非昔比。
他们那一代人,是不是也要成为过去了呢?我想提起笔来,简单写下那一代人,那些从前的故事。对奶奶他们那一代人而言,那是再平常简单不过的从前。

别看奶奶个子瘦小,但目光炯炯,脸庞秀气,笑容慈祥,常戴一顶针织线帽,看上去特别精神。
奶奶最大的爱好是麻将,妻的麻将都是她教的。住院前,她仍有精力照看小孩,每天做简单的家务,在外人看来,这些都是福气。
每天早上,奶奶早早起床,在厨房熬好稀饭,等一家老小陆续醒来。偶尔她会早早出门,去南门校场坝买菜,买最便宜的猪肉和蔬菜,为了讲一角钱,不惜费上十分钟。小贩称好了秤,她还会悄悄加上一个番茄、洋芋或土瓜……
买再多菜,她都舍不得坐人力三轮或打车,每次都是步行回家,她说走路锻炼身体呀。奶奶的抠门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用水,她省之又省,洗了菜洗了手的水,还要用来擦桌子拖地,最后冲卫生间,她舍不得浪费一滴水,浪费每一滴水都会让她心疼。
她说水是有灵性的啊,怎么能够浪费呢?浪费怕是有罪的吧。
剩菜剩饭奶奶从来舍不得倒,第二天甚至第三天还会吃,有些菜明明都有味道了,过了几天还会端上桌来。年轻人在外面請客应酬,那些没有吃完的饭菜,奶奶无论怎样都要打包,打包回来能吃上好些天。
我们家老屋就在南门前,以前的校场坝,正正对着会理南城门。从那儿一直往北,是一望无尽的会理南大街。老屋里曾有一口老井,以前房子小,一家老小都挤在老房子里,后来,杨家几弟兄分家后,在院子里的水井旁边建了茅厕。
在杨家,我爷爷是老大,另外还有二弟、三弟和四弟等,我分别称他们二老爷、三老爷和四老爷。爷爷的父亲,我的老祖三十多岁死了,几兄弟分家后,老屋被分为几份。二老爷说院子里建了茅厕,水井的水也就脏了,索性把水井给填了。自此,一家人到西边东岳庙的河里挑水喝,河水跟井水有不同的味道,在幼时记忆中,奶奶用瓜瓢,一瓢瓢把清澈的水舀入水缸。一年四季,水缸周围,清幽暗凉。
奶奶有一儿一女,我爸叫建华,女儿叫建明,我叫明嬢嬢。包括我在内,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和一个外孙女,小辈们孝敬她的钱,她舍不得用,好好地存了起来。我说奶奶现在日子好过了,何必为那点吃的再节约,钱不够跟我们说就是了。
校场坝的人们都说奶奶的子女们都有出息了,老房子被拆迁以后,奶奶成了拆迁户,住上了新房子。人们说杨家日子好过了,奶奶听着就很高兴。几岁的重孙小果跟她说,老太,等你老了,果果要牵你的手下楼。奶奶看电视,果果说老太你老了,给你捶捶背吧。奶奶感动得哭起来,说小果果啊,老太还不老,她要看着孩子们长大。
年轻人都不能理解,奶奶这一生,缺少最多的是爱。因为从前的记忆过于深刻,过去的那些经历如此真实,那种感觉无法磨灭,才让今天的奶奶如此勤俭节省,如此缺乏安全感。
奶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哪怕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触动她敏感的神经。我说奶奶啊,日子好过了,你干什么还哭。
奶奶说,是啊,日子好过了,为什么还哭呢。可是时日也不长了啊,你说,这要是细细想来,人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呢?
奶奶说,过完今年春节她就九十岁,吃九十一岁的饭了。去年去校场坝的菜市场买好菜,把菜提回家,爬上四楼也不觉得很累,没想到今年就病倒了。
政府要打造旅游城市,准备重修南城门,走访健在的老人们,奶奶说南门的样子她已模糊,只记得城墙很高,城门正对面是杨家的油蜡铺,门口挂着一只红灯笼。
校场坝是清朝时期屯兵训练之地,如今这地名只在民间流传,如南城门一样,渐渐消失了。即使再建一座城门,也难恢复原样罢。现在校场坝成了一个菜市场。每次买菜经过校场坝,奶奶都喜欢跟熟人摆龙门阵,只是如今熟人越来越少了。黎本重比她还小一岁,已卧床不起了,全靠她从未出嫁的女儿照顾,说起来,她自己现在活着都是捡来活着的。
黎本重是少数从前线回来的,从前线回来的都是命大的。当时前线大多没有活着回来的,很多死在战场,被异乡的泥土掩埋。年轻时的黎本重脾气不好,常打老婆。那年他老婆跑了,还是奶奶去把她游说回家。他老婆回来又给他生了三个大胖儿子,所以他对奶奶一直很好,很尊重,逢年过节都要给奶奶送红糖和糕点。
这些年来,隔三岔五地,奶奶就会跟我叨念,校场坝的谁得病了,谁又死了,我听着那些人名,仿佛来自远方,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什么金开元、什么柯文忠、什么莫志深和周文绍,等等,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了,想当年你爷去世时,多亏这些人帮忙抬棺和下葬。
奶奶说,连赫小连也死了,赫小连可是校场坝一带有名的人物。在外面遇到老乡,老一点的人问我会理哪的,若说南门校场坝,说起别人不一定认识,说赫小连大多听说过。
年轻时的赫小连,有组织和社交能力,嘴巴会说,混得也好。只是这个人物,在我印象里特别模糊,我完全记不得他的长相,以至于很多时候,我听奶奶说起,会以为他是个女人。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赫小连成为一个小包工头,外头有啥活路,他都出面去接下来,再到校场坝一带,找民工去做,譬如“上下车”(装卸货物)、搬装重物等活路。
赫小连总共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姑娘。孩子多负担重,他自己也要干苦力。赫小连最终没有了劳力,也干不起活路了。年轻的时候,日子饱一顿饿一顿,风餐露宿,什么重活没干过?吃的苦受的罪可不少,到老了,身体越来越差,得了肺病。
奶奶老是说,养那么多儿子有什么用呢?要是没得良心,养再多都没屁用。赫小连的几个儿子经过协商,每家赡养老人一个月,赫小连每隔一个月到一个儿子家吃饭,如此循环。这本来也无大碍,但是年轻人和老年人相处总是问题。他跟奶奶摆过,某个儿媳妇跟他合不来,把吃剩了的饭给他,哪一个儿媳妇又是如何使坏,故意把饭煮得生硬,让他吃不下去。更有甚者,三天两头不给他饭吃。
不知是因身体还是心理因素,还是与儿女们相处不来,或是年轻时太过操劳奔波,赫小连病倒了。因为缺乏有效医治,他的病越来越严重,前些年医保没有普及,他问儿女要些钱,大家都说没钱,仅有小女儿偶尔会给一点。赫小连没钱买药,在家疼得实在受不住了,自己一个人上街买了一瓶药,一个人回家喝下去大半瓶。
等儿女们发现时,大家才慌忙拖他到县医院,哪里还抢救得过来。他死的时候也就六十多岁,我爸也去看了,回来说病人满嘴吐白沫,脸都是绿的,看上去好可怕。
校场坝剩下的老人不多了,奶奶恐怕已是校场坝年龄最大之人。她很珍惜从前的友谊,买完菜会走到小桥那边,那里还有为数不多的老年人可以摆谈当年共同经历的,只有他们能够感知的人和事。
奶奶说着说着,又开始伤感,又会掉眼泪。
她与我聊起重重往事,从旁人口中,以及爸早年的记忆里,我试图去了解真实的奶奶。擦去被记忆层层包裹的尘埃,在残缺不全的记忆碎片里,在那些无情的岁月中,平凡的奶奶,和那些平凡的从前。

从前。
从奶奶的零散叙述中,我整理了奶奶年轻时期生活的大体脉络,她是鹿廠镇张家的大小姐,然而,一个人的出生是无法假设的。
一九三一年三月,春天来了,大地开始回暖,花红柳绿,田间地头春意盎然。
张家迎来了一个新成员,一位属羊的白羊座女孩,她就是我的奶奶。
鹿厂张家,奶奶一直强调的张家,没有多少地,她家老爷没有享过什么福,也是踏实种地营生的人罢了。
奶奶是家里老大,奶奶说她的童年很幸福,爷爷奶奶都很宠她。
那些年,分娩是一个女人要面对的生死劫。奶奶的亲生母亲连续生了三胎女儿,其中一个夭折了,月子期间,无法忍受婆婆的嘲讽言语,她心里憋着气,身体本来就虚弱,在第二个女儿——奶奶的妹妹出生时就死了。奶奶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几乎没有任何印象,那时她只有两岁。过早面对生死别离,或也注定了她这一生比较坚韧的性格。
奶奶的父亲娶了二房,她说老后娘待他们姊妹也还好。奶奶的妹妹小她两岁,我称她二姨奶。二姨奶小时候是个美人胚,不仅读书成绩好,气质也出众。在学堂,他们姐妹俩冬天都睡凉席。奶奶还记得,自己上学时挺调皮,常挨先生打手掌。
二姨奶毕业后,到邻近的宁南县当老师,后来嫁给一个校长,生了三个儿子。奶奶的继母为张家生了个儿子,便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叫大舅公。大舅公颇坎坷,长期待在贵阳农场,鹿厂张家的后人天各一方。
奶奶的少女时代正值抗战时期。会理地处西南大后方,也有很多青年加入川军北上抗日。西祥公路(也称史迪威公路北线,为战时援华物资重要通道)修建期间,从会理征调了大量民工,为西康省各县之最。会理相比前线,生活还算安定。
个体的生活看似平静,然而命运似乎早已注定。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结束,十九岁那年,有人来提亲了,那成了她命运的转折点,提亲的人中包括县城校场坝的杨家。
奶奶说,他是你从未见过的爷爷,名叫杨永胜,你们杨家的长子。杨家在校场坝开了一家“油蜡店”,做些小买卖,条件算过得去。杨家有个女儿,嫁给了西关吴家,吴家老爷吴直忠任县政府“军需官”,把持着会理及周边地区的盐税,是权势人物,拥有西关里大片房产。
因为吴家的亲戚关系,爷爷谋得一份为官方收取“四脚税”的工作。四脚是土话,指四只脚的牲口,马牛羊猪皆在此列,意即收取牲口税,范围包括了鹿厂。
一开始,她拒绝了这门亲事,杨家却不死心,屡次托媒人上门提亲。
爷爷有底气,他有八个拜把子弟兄,所谓的袍哥,磕头滴血结拜的异姓兄弟。他排行老八,结拜弟兄里有官员、乡绅、商人等,跟他最要好的是七哥金开元,他们两人的年龄最相近。
有年除夕,爷爷和金开元试用刚获得的手枪,也许兴奋过头,操作不当,不小心走火,子弹穿过他的大腿,血流如注。
金开元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钱局巷跑,钱局巷里住着远近闻名的医生张永生。传说张医生轻功了得,走路如风,一般人望尘莫及。
张医生每日清晨从县城出发,一个时辰可至北三十里开外的龙肘山。龙肘山海拔三千六百一十米,是会理地区的最高峰。他早上上山采药,采完药草归家,还能赶上吃下午饭。张医生医术精湛,特别在治疗外伤方面十分高明,擅长跌打损伤、刀伤、枪伤等的治疗。
多亏张医生,爷爷捡回一条命来。虽然生命没有危险,但自此,走路时总有那么点跛,这一点尤其让她嫌弃。自此,爷爷腰间总别着枪,他与七哥金开元一起,到鹿厂、彰冠一带收税。他放出话,非张家大小姐不娶,要是嫁给别人,他就去抢亲。
一九五○年春的会理,即将和平解放。
会理解放后,县临时工作委员会成立,并进行军事接管。
值此,张家迅速答应了杨家的婚事,张家大小姐嫁到了校场坝。奶奶说,此时张家一家人分崩离析。其时爷爷父亲病危,希望尽快举行婚事,按照当时的风俗,若有丧事,还得再等三年。
婚礼从简,却也礼数周到,杨家雇了大花轿把奶奶从鹿厂接来。
奶奶说一进我们杨家的门,她就后悔了,张家被杨家骗了。踏进大门,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摆着,原来杨老爷子已过世,只是尚未发丧而已。然而木已成舟,她已是杨家之人,自此以后数十年,一辈子都是。
那场婚礼略显冷清,爷爷的结拜兄弟跑的跑,剩下的也很落魄,唯有金开元等少数亲朋帮忙。鞭炮声后,堂屋里燃起一对红烛,焚香三炷,三拜天地,一对新人喜结良缘。
新婚宴尔,是奶奶一生中少有的短暂甜蜜时光。奶奶说,婚后一年怀上了你爸,那时的会理还未完全从混乱中恢复。已到印刷厂上班的杨永胜,还有金开元、柯文忠等一众人均因各种原因被逮捕,你爷爷被判十年刑期。时间太久了,具体的罪名已经搞不清了。
奶奶说起那段往事似乎很平静,爷爷愧对她,他把她们母子丢下不管,还骗她说不久即回,谁知他已被判十年重刑。他被带走时,爸即将出生。
当我也到了爷爷那个年龄时,我能理解他当时的不甘。十年的时间几乎摧毁了一个男人的意志,何况是在普格的乔窝,非常人可想象。其地处彝区,旧址已停用。我曾去过那里探访,听过人描述其情景。
分离何其残忍,谁不曾历经生离死别,时代滚滚洪流之中,个人何其渺小。二十岁的奶奶将面对完全未知的未来。身怀六甲的她已失去一切依靠,没有娘家可回,也没有婆家可依靠。
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的负担,也是她活下去的支撑。此时爷爷父母均已离世,兄弟姊妹也已分家,家里剩下他八十多岁的奶奶,双目失明,奶奶与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当时的通讯方式主要是书信,会理到乔窝的距离,对这对年轻夫妇来说是难以跨越的鸿沟。留给年轻爷爷奶奶的是旷日持久的孤独、恐惧、无助和绝望。
奶奶说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看似轻描淡写地描述着。年轻时,她针线活不错,眼看生活无着落,她想到的唯一的营生是做线帽。奶奶手工编织的帽子,渐渐有了销路。她能做出几种样式,美观实用。她至今保持戴帽的习惯,还收藏着各式各样的线帽,现在都是机器编织,没有手工线帽了。
奶奶不分白天黑夜编织线帽,帽子在鹿厂老家卖得最好。逢赶场日,天亮前从县城步行,中午赶到三十里外的鹿厂街,摆摊卖帽子。小孩则由爷爷八十多岁的奶奶带着,我爸小时候称她为“瞎子老太”,这个名字,每年过年献饭时会听奶奶念起来。
爷爷远在他乡生死未卜,他的几个堂兄弟分家后,他继母带着同父异母的四弟,占据了主要家产。我能理解,当时顾好自己都不错了,谁还管得了一对孤儿寡母。
无依无靠的“瞎子老太”,一对孤儿寡母,就这样拉扯着过日子。卖线帽赚来的有限的钱,勉强维持着几个人的生活。
没过几年,县供销社成立了,受过一定教育的奶奶很幸运地被录用。有了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三人的条件有了改善。供销社主任了解到奶奶的情况,很同情,特批了二十天假期,准许她到乔窝探亲。
那是爷爷在乔窝服刑以来,一家人仅有的一次团聚。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乔窝坐落于重重深山之中,交通闭塞。我爸说那年他约五岁,母子俩搭乘一辆货车到西昌,再转普格乔窝。
时间的流逝,让当初见面的情形逐渐模糊。我想象的场面,一家人默然无语,继而流泪,或许那时的人还不会动情拥抱。爷爷说你们受苦了,其实受苦的又何止眼前这对母子,年轻的他同样备受煎熬。
爷爷带着妻小抓石蚌,在山谷里小溪畔,是短暂、温馨的时刻。爷爷离开会理时,我爸还没出生,那是年幼的他对父亲的最初印象,短促而深刻。
爷爷毛笔字写得好,又会算术,到乔窝不久,便被委任担当记录、核算的工作。乔窝重活很多,常有人犯劳累过度或患病而死。之后,被派任仓库保管的爷爷,少受了很多罪。
那次探亲假,母子俩住了十多天。领导对她说,她的丈夫表现很不错,这里需要人,希望他以后留下来工作,如果奶奶愿意的话,也可以留下来安排工作,奶奶拒绝了。这决定至今让她后悔,她当时考虑到供销社有一份工作。
要是当时留下来,你爷爷总不会受那么多罪,后来也不会那么早死吧,奶奶说。
供销社因人员精简,属临时工的奶奶被清退,卖帽子的营生也没法做了,后来他们统一劳动,统一分配,按时到食堂吃饭。
后来我听三舅公说,他的父亲没了,留下几岁的他和二哥。
他跟我描述当时的情形,他的父亲躺在床上,說不出话了,没有一点力气,只剩一张人皮包着骨头。当时请人来抬人,大家都没力气,那么瘦的一个人,也抬不动了。
张家的很多亲人都失散了,二姨奶毕业后嫁到宁南,奶奶的二嬢则去了北京,四嬢嫁给了城北张家的老张哥,老张哥是供销社的收猪员,是旧会理的名人。
据说他是会理下棋第一高手,在全县范围内没有对手。他还有个绝活,所有的猪送到他那里,他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有多少斤。老张哥收猪从来不用秤,他说多少斤就是多少斤,你要是不信,拿秤来试一盘,绝对一斤不差。
后来爷爷谢绝了农场挽留,离开乔窝回到会理老家校场坝。
爷爷已没有年轻时的风采,穿着破烂的脏衣,戴着一顶破帽,又黑又瘦。
当他站在家门口时,一定百感交集吧。已十岁的儿子不肯叫他,一旁的人跟他说,那是你爸啊,他仍远远躲开,不肯与这个陌生的男人相认。
奶奶推门出来,怔怔站在门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泪夺眶而出。
三十岁的奶奶,满脸岁月的风霜,皮肤黑瘦。多年分别,无数心酸,太多话竟不知从何说起。
粮食仍然不够,一个月也吃不上肉,甚至吃不上油。
在我爸的印象里,唯一一次被爷爷打,是因偷了他的一瓶生清油,用来拌饭吃。奶奶说他也不知道那瓶清油是爷爷从哪里弄来的,他视作宝贝。看到我爸用清油拌饭后,气昏了过去,动手打了他,说这个娃儿再不教育还得了。
见此情景,奶奶也很生气,说他有什么资格打儿子,儿子是她一个人带大的。爷爷怔怔站在那儿,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慈母多败儿。
一九六二年春节,一家人在相馆里拍照,那是我家第一张全家福,也是爷爷奶奶唯一保留下来的合影。黑色照片里,奶奶扎着两根大辫子,穿着灰色的棉布衣服,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
爷爷回来后,参加劳动,一家人一起挣工分。一家人团聚,哪怕再累再穷,吵吵闹闹也幸福。爷爷非常努力,他想负起自己的责任。他会装裱技术,常到北门外帮人裱墙,做一天活路可挣一块二毛钱。
然而,回家的爷爷并不顺心。每天早上先要为五保户砍柴,然后才能去参加劳动。不仅受歧视,还要多做更多活路,加上营养不良,渐渐感觉身体不支。
奶奶说,爷爷的病是被气出来的。奶奶每天带着儿子去医院看爷爷,爷爷每天都省下一个馒头,他舍不得吃,留给我爸。但我爸说他不敢吃,害怕被传染了病,那是爷爷留给他最后的记忆。
爷爷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写下自己及父母的生死日期。那本笔记是他最珍视的物品,扉页上是他用正楷写的“永胜笔记”四个字。里面工整记录着很多数字,没有多余的只言片语。
最后一次,奶奶去医院探视他,他没有任何异常,简单说了一些琐事,提到若他好不起来,让她找个人嫁了,这辈子他都对不起她。
没过两天,奶奶接到医院的通知,说爷爷不在了。当她再次见到自己的丈夫时,他已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她的女儿明嬢嬢刚刚出生,她对自己的父亲毫无印象。
三十岁的爷爷艰辛一生,付出无数努力,仍然一无所有。最后,不得不丢下妻小,老迈的奶奶,无奈离去。
这样的离别,与前几次的分别不同,这次是一对年轻夫妇的永别。
奶奶再也没有期盼和等待,伴随着一个人的离去,一个世界已然消失。等待她的,将是另一个未知的世界,空洞孤绝。她必须带着一对儿女,面对漫长的岁月和生活的考验。
奶奶甚至没有钱购买棺木,爷爷生前的兄弟大多落魄。去世时,尚欠医院数十元的住院费。怀孕的奶奶带着爸爸,挨家挨户磕头,请人帮忙料理爷爷的后事。请来金开元、柯文忠、莫志深和周文绍来帮忙抬棺,奶奶跟我爸说,要永远记住这些帮助过我家的人。
爷爷葬在城西景庄庙山头,后来景庄庙一带因政府修建水厂,曾通知奶奶迁坟,家里拿不出迁坟的钱。现在,爷爷的坟再也找不到了。他的一生,纵有宏图理想,万千不甘,终停息,消失于无尽,仅留存在我奶奶和爸爸的记忆里。
其后不久,“瞎子老太”去世,从此奶奶带着一儿一女度日。直到很多年,奶奶才把欠医院的医药费还清。
奶奶必须把大部分时间用于谋生,少年的父亲只得辍学在家,带他幼小的妹妹。那时人允许有一些自留地,也允许自家养猪了。
杨家一代几兄弟分了家,邻里之间难免因利益、房子、土地的事产生纷争,爷爷死得早,他们孤儿寡母没少受欺负。那时几家人共用一个电表,安在爷爷的后母家,明嬢嬢晚上看书复习的时候,他们总会把电表关了。几兄弟家,常为房子边界的事吵架,因为邻里亲戚不停侵占,我家的房子最小。
明嬢嬢过继给了小北门的老马做干女儿,老马对她视同己出,出钱供她念书。
老马是县供销社的马夫,每天清晨,他拉着一架大马车,四个大圆轮,车头五匹马,完成送粮食到东山寺仓库的任务。老马个头不高,但体魄强健。方脸浓眉,腰上系着二十厘米粗的布带,车上满载蚕豆和苞谷。
年轻寡妇门前难免是非,在那个年代也不例外,关于奶奶和老马的流言,在校场坝悄然传开。
我爸回忆说,老马每天赶着马车,经过我家门口,趁无人察觉,把蚕豆和苞谷扔进家门,年轻的爸和嬢兴高采烈去捡。当时家家户户的猪都只有一百多斤,唯独奶奶喂的猪特别胖,能养到两百斤。
奶奶常请老马在路过家里的时候喝口水、吃顿饭,周围的人议论纷纷,闲言闲语难免。更有甚者,传言明孃孃是老马的亲生女儿,以至老马家媳妇跑到家里找奶奶闹。闹归闹,老马一直没离婚,奶奶也未嫁。
关于那段往事,奶奶从未跟我提只言片语,我问起老马,她都说只是她的一个同事,在我看来至今是一个谜。成年后的我逐渐能够体会那种情感,无论他们之间处于什么阶段或状况,无论是爱情,或只是互助的友情。无论是否突破了肉欲,或原本非常克制。在那森严的社会环境,保守的风气下,那种情感的本身不仅可以理解,也难能可贵。
老马对我们一家帮助颇大,度过了艰困的一段岁月。老马对他干女儿,也如亲生女儿一般,不仅资助学费,还常常给她买吃穿用品。十多年前,老马过世,明嬢嬢专程从外地赶回来,奶奶带着儿女一起参加了他的葬礼。
奶奶把老马的妹妹,做媒介绍给了教书的三舅公。他们育了两个女儿,一家幸福美满。或因这桩婚事的成功,奶奶做媒人上了瘾,校场坝好几桩婚事,都是奶奶做的媒人。
她说成全一对姻缘,是最大的善事。而她自己的姻缘,却再也没有来过。

时光若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爸爸渐渐长大了,起初跟着人赶牛到永郎火车站,一去好几天。因牛走得慢,天黑了就在路边烧了火睡觉。牛背上驮着面粉,面粉被牛汗浸透之后非常难闻,更难吃,也只能煮来充饥。
周文绍第一个发现我爸的潜质,觉得他普通话不错,收他为大徒弟,推为宣传员,参加县上举行的演出。
于是我爸进入宣传队,他对此乐此不疲,至今引以为豪。他的逻辑很简单,可以少做不少体力活。
全县重大工程“红旗水库”正在建设,那是一个堪称奇迹的工程,在没有大型机械的时代,几乎动用了县城周边大部分劳动力,全靠人力完成如此巨大的工程。
宣传队每天到工地上演出,鼓励干活的人们。我爸对宣传工作充满热情。儿子去了宣传队,作为母亲的奶奶也高兴,每天看他打扮一新地出门。
一九七六年,我爸结了婚,之前相处的几个对象没有成功,他迎娶了乡下的一个姑娘。我妈来自城北农村,十多岁时,她曾定了一门亲事,后来男方考上了大学,去了大城市,便把亲退了。直到二十多岁,奶奶找的媒人到她家提亲了。
我妈曾来杨家看门户,看到我爸很勤快,他似乎学会了爷爷裱糊墙面的技术,把屋子里外用石灰糊得白花花的。那雪白的墙,亮堂的电灯,让年轻的母亲印象深刻。从小到大,她从没有见过那么白的屋子,那么亮的电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杨家的亲事。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他们都还用煤油灯,土屋内因为烧火取暖,都是黑漆漆的。
实行包产到户之后,小县城的经济也有了起色。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的热情似乎被释放了出来,国家重视经济发展,校场坝的人也纷纷想办法挣钱。
我爸跟着柯文忠、周文绍他们,买了会理的土坛子,背到米易县去卖,几十公里的路,走路要走兩三天。一个坛子只能赚几块钱,在那时已是不错的收入。
柯文忠卖了几年土坛子,后来在城里拉人力车,做搬运工,为了养儿子也经常跟赫小连去做些别的。两个儿子长大了没孝心,经常打他,嫌弃他太好喝酒。柯文忠心情不好,继续每天酗酒,最终郁郁而终。
两个儿子结局也不好,我爸叹息说报应啊,他家大儿子在公路上被车撞死了,脑壳撞变形了,只剩下半边脑壳,像只打开的瓢。二儿子在成都跳汉(骗钱),专门卖假文物,赚了不少钱带回老家来,在公路边修了大房子,娶了媳妇。因一次失手被发现,在成都被人打死了,烧了把骨灰送回来。这一家人,也就这样败了。
我爸说,以前比较困难的莫志深,通过那些年打点零工,做点小生意,省吃俭用,也在公路边建了大房子,三间门面,这几年房租都要收几万。经济条件优越起来,却依然改变不了他节约吝啬的本性。在攀枝花检查出了病,说要五万元手术费,舍不得出钱,回家自己去抓草药来吃,六十多岁就死了。
我爸妈那时跟赫小连做体力活,赫小连承包了很多活来做,例如装卸水泥,八角钱一吨,那时候一车水泥一共四吨,卸完一车能得到三块二角钱。
一九七八年,奶奶说我妈生我那晚,我爷爷的后妈家故意关了电,她点着煤油灯给我接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县城及周边的经济开始活跃起来。我爸没啥本钱,从县城里挑小猪到太平镇去卖,或在德昌买蒜头来会理卖。他有很强的生意头脑,有一定经验和本钱后,开始从昆明买碎布、百货、云南烟(比如红梅、阿诗玛和红塔山)到县城销售。
在我小时候,各种各样的商品堆积如山,我和弟妹就在上面打跳。父母在外干活,我从小基本是由奶奶带大,奶奶曾提起,四老爷家带头出钱迁杨家的祖坟,奶奶出不起太多钱,刻碑时,作为长子的爷爷家的所有人,都没留名在碑上。奶奶和爸爸却也豁达,并不太以此为意,对他们而言,重要的是好好活下去。
爸的生意越做越好,在新公路旁边建起新房,校场坝一带都称他杨万元,成了那些年的万元户。搬离杨家老宅后,奶奶过上了相对平静的日子。
条件比以前好了,但我爸出门在外,哪里黑了哪里歇。做猪生意的时候,在路边烧堆火就睡了。后来跑昆明跑成都,基本就在硬座火车厢里睡。他总是饿着肚子,舍不得在外面吃饭,长期生活没规律。他终至突发疾病,我跟他到医院,是胃溃疡,医生说有生命危险,需要马上做手术,当时我一下就哭了。他的胃被大部分切除,手术比较顺利,以后需要慢慢休养,这成了他的转折点,他的生意停滞下来。
校场坝位于城郊接合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家境大都好了起来。小一辈的年轻人,很容易染上不良习性,我念中学时,一次校会,看到小爸(我爸堂弟)站在讲台上,在学校禁毒宣传中做现身讲演。他奶奶便是我爷爷的后妈,九十多岁还盼望着抱上孙子。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另两个小爸,二老爷家的小儿子是个智商有缺陷的,小时候我爱跟他一起玩,常常戏弄他,他异常投入地比画着,唱《霍元甲》主题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家里人都不管他,外人都欺负他,他从小跟自己的奶奶相依为命,他奶奶也是我家的老辈子,去世以后,失去了依靠的他,没多久也死去了。
他家大儿子很聪明,然而不学好。我这个小爸长得帅,像电影里披着呢子大衣,留着小胡子,后面跟着一帮兄弟的大哥。他带着我爸去玩,拍着他的肩膀说,有谁敢欺负我们家就跟他说。
那些年,判了刑的犯人都要游街,一块牌子上写着罪名及名字。在我念中学时,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在游街的犯人中,我认出了小爸。他的双手被反捆,目光默然,不知道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我没有,我慌忙骑着车消失在人潮中。
后来我知道,小爸卷入了一桩当时轰动全城的杀人案件,起因是在校场坝小河里发现的一具女尸。那时候,我很喜欢跟小伙伴们去河里捉鱼,我亲眼看到了那具浮尸。公安很快开展调查,到我家来找我调查了解当时的情况。之后好些天,我心里都有层阴影,吃不香睡不好。
几个月之后,案件告破,主犯被判处了死刑,我的小爸作为从犯被判了两年劳教。再后来,我一直在学校念书,便很少再见他,直到去年二老爷去世,听说他过得依然不好,身体已经很弱。

千禧年后,传统的生意受到挑战,市场开始健全,我爸的生意也被很多大型企业和商家取代,他就只能骑车给一些小商店配送一点货物,再过几年,这样的生意也难以为继了。差不多那时,我离开了学校,很早便开始创业,前后涉足多个行业,但都没有成功。二○○五年后,之前一系列的投资失败了,最初的电脑公司的经营也难以为继了。
我爸几乎赔光了家里的存款,小妹尚在念书,爸妈开了个小餐馆,卖点小吃炒菜,过起早贪黑的辛苦生活。奶奶也经常帮忙,大年初一都不例外。
有一次,林家卖卤肉的年轻小工,把餐馆卤肉偷出来,便宜卖给了我爸的馆子,后被主人发现了。林家是南门一带的狠角色,周围的人惹不起,他们把偷肉的小工带到馆子,当着我爸妈的面把可怜的小孩打个半死,叫我父母跪着认错。我爸瞒着我赔了钱息事宁人,他怕我年轻冲动想不通,十年后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二○○八年,汶川地震。也是那年,家里决定变卖新房,为我偿还巨额债务,一家人又搬回了老屋居住。老屋已不适于居住,屋前那座牌坊,已是文物,不允许自行拆除,整个老屋在城市建设红线区内,也不允许重建。老房已破败不堪,一到雨季,阴暗潮湿。
奶奶出去买菜,她的朋友都会安慰她,赫小连跟她说杨家是不会垮的,总有一天东山再起。我爸也自我宽慰,说公路边的房子卖了也好,住在那都害怕。
在老屋住了不到半年,我妈就感到身体不适,每天说肚子疼,到医院几次,查不出病因。会理医生甚至怀疑她有抑郁症,当成抑郁症治疗了几个月,直到去攀枝花检查后,才发现是癌症晚期,原发灶不明确,已伴随肝转移。至今我仍记得我爸打给我的那个电话,我觉得整个世界突然垮塌,在此后半年,一直期待奇迹发生。
我带母亲从攀枝花辗转到成都求医,结局却是她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瘦弱。她临死前,乞求我采取安乐死,我无法做到,至今仍后悔不已。在外人看来,奶奶跟我妈的婆媳关系,算是最融洽的,大事小事都会一起商量。妈妈对奶奶很尊重,奶奶对她如亲女儿。一个家,同一屋檐下,矛盾是难免的,自己的牙齿和舌头,也难免不被咬到的,但她们几十年来,少有吵嘴闹架。
有什么好吃的,我妈都会首先想到奶奶。她们一起度过了最困难、艰苦的日子,她们无话不谈,一起做活,一起看电视,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
妈妈弥留之际,奶奶也会照顾她,妈妈内心难受,放心不下年事已高的奶奶。
母亲去世后,我背井离乡,远赴省城重新开始。儿媳的离去是奶奶无法接受的事实。两年前,我弟因脑溢血意外病逝,更是对她打击沉重,逢年过节,我们都不敢提起妈妈和弟弟,要不然她就忍不住流泪。
二○一○年,因城市建设需要,政府准备拆迁校场坝一带的老房子,同时,计划重建南城门,建南门广场。
关于房子的拆迁,在我家没有太大阻力,奶奶首先点头同意。政府的补偿措施还算不错,当时情况也很现实,家里确实没有房子住。另一方面,这么多年,面对生活中的种种折磨,奶奶早已习惯了妥协与忍耐,她也不愿与杨家的亲戚鄰里相处,惹不起就让吧。
周围亲戚邻居游说我爸不要着急签字,等等可以拿更好的补偿条件,我爸开始也挺犹豫。电视新闻里经常报道一些相关新闻,我爸说耽误不起,于是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
老屋给了政府,有两年左右的过渡期,一家人在外面租房住。我的情况稍有好转,把拆迁房认真装修了,两年后,一家人搬入新居。
相较于其他拆迁户,我家是全县第一批签订拆迁协议的。县州电视台都来采访我家,特别采访了我奶奶。奶奶说,做梦都没想到现在的生活会那么好,更没有想到八十多岁住进了新房,现在日子也好过了,感谢共产党,感谢县政府。
采访质朴生动,言语铿锵有力,发自内心,电视台非常满意,这段采访很快在县州电视台播放。奶奶上了电视,到校场坝去买菜的时候,人们都说她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张家大小姐走过八十多年的人生,如今住进新房,家里条件也好了,物质丰富了,但她的生活依然宁静而简朴。年轻人都无法理解她为何如此“抠门儿”,无法理解她说起过去的时候就会流泪。
二○二○年,奶奶还住在医院生死未卜,到底是转院还是放弃治疗,家里老小争论不休。
我爸已回家开始准备后事,明孃也催促我联系救护车送她回家,她说老人在医院太可怜了,何必受这个罪,人终有一死。是啊,人终有一死,可如何让我接受奶奶的离开?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想试试,当时我针对病情跟医生做了很多分析,尽管病情严重,但她没有基础病,其他脏器都好。
我决定让医生们放手治疗,不要顾忌后果,所有责任我承担。我到病床边,宽慰奶奶,让她尝试治疗,尽管家里人当时都反对。奶奶说她听我的,我希望她能多陪一下我们,她并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活。
第一次设备进场,准备做胃镜治疗时,奶奶说想吐,我扶她起来,她突然吐出大口鲜血,没有任何防备,这变故吓坏了所有人,包括病房里的所有病人。家人们劝我算了,千万别折腾了,明孃和妹妹都哭了,说带她回去吧。
吐完血后奶奶再次陷入休克,医生进行紧急抢救,同时,进行输血,经过数次输血后,奶奶恢复了神志,我不顾家人的反对,要求医生马上再进行胃镜手术,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我说奶奶来到杨家七十年,没有她就没有这里所有的人,我不信那些所谓的传统,她就算死在外面,也要进家门,所有责任我负。
医生担心用了麻药她再也无法醒来。我问奶奶能忍受吗?她努力点了点头。我和妹夫紧按住她的头部,医生紧张地开始了胃镜,十多分钟的过程就找到了出血部位,进行止血,在整个过程中奶奶不停地痛苦挣扎。
之后的几天,病情都不稳定,但是出血量越来越少,说话竟也清晰了,脑梗的状况也有好转。县医院至今将她作为重点病例进行分析,失血性脑梗之后,持续输血竟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治疗效果。
一周后,奶奶能简单进食了,继而能下地走路。半个月后,病情已趋于稳定,她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我开车把她接回家里。半年后,我爸制作了一面锦旗,送到了县医院内二科。
今年三月,家人一起给奶奶过九十一岁的生日。爷爷已离开六十年,我的奶奶,从十九岁嫁到杨家,跟丈夫在一起的时间仅几年,在漫长的七十载岁月中,苦苦等待,一个人拖儿带女,孤苦无依,爷爷泉下有知,应该感到宽慰吧。
时代变迁,我们不能忘了从前,那些血泪浇灌的从前。
写完这些文字,让我对曾经的张家大小姐,多了一些理解,對他们那一代人,也更多了一些宽容。
作者简介:吴承冬,曾用笔名阳心、木易,诗人,四川会理人,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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