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以及流水


一只黑狗跟着我,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了下来,等我回头看时,它又佯装着漫不经心向一边趔去。当然,我并不知道它是谁家的狗,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河道上的冰很厚,白亮亮的一片,远远望去像一道长长的玉带蜿蜒在大地上。我蹲下身,听流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那狗就在冰上走来走去,也嗅来嗅去。虽只是三月,流水已经在冰层的边缘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寒冰终究是经不得它的热情,一疙瘩一疙瘩地往下掉。很多枯死的野草在寒冬来临时不可避免地被冰雪牢牢禁锢起来,此时也支棱起小脑袋盼望着快点被流水拥抱。
山、土坳、树木还有看不到影子却听到鸣叫的山间鸟雀,以及黑狗与枯草、河流,以及我,列摆在这大地之上,各自为阵,又暗通一气。
溯流而上,我想要找到它的源头。
该叫它什么河呢?一条古老得没人能记得年岁的河流竟然是无名的。查阅资料,只在一些相关的地方志上潦草地留下了一个简单的称谓“边耀峪水”。
边耀有龙首山,龙首山下有边耀峪。
边耀峪的水发源于楼子沟东北的卧虎山,全长8.3公里。它婉转而下,过上、下庄子村,拐一个弯,继续向南奔去,至二三里处与泔沟水相遇,交汇,接着又绕了一个弯,向西而去,到边耀村东二里处的木瓜寺前,又与从东南方向的寺南沟流过的水再次相汇,这似乎就简单地完成了一条边耀峪水的生命架构。当然,这一路还要接纳一些细小的溪涧,这些溪涧带着一些朦胧与神秘从某个草丛或是石头的缝隙就汩汩地冒了出来,然后欢天喜地投入了边耀峪的怀抱。
这些水流在成为边耀峪水后继续一路向西,穿过边耀水库,从边耀村南而过,一直流到柴庄村西,汇入浑河,然后到怀仁新桥村流进桑干河。

流入桑干河,再入海河,最终归于渤海,那是边耀峪水最初诞生的使命,或者说,那是年轻时的它存在的一种崇高的形式。
后来,沿岸有了村庄,村庄应河流而生。于是,这一条河流不得不停下匆忙的脚步,喂养着沿岸人家,看炊烟在四季升起,看人们繁忙地生儿育女,死亡与新生更迭。
让我给它起一个亲切的名字吧,就叫它边耀河。皇天后土,这一条边耀河就是边耀村的命脈。
有山,有水,边耀应该是个好村子,更何况在村东南一里的地方有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证明了好几千年前的边耀就有了古老的人类。但是,现在的边耀并不富裕,它位于应县的东北部,毗邻怀仁,在应县的境域它又属于黄土丘陵地区,土地贫瘠、干旱,也只能种些耐旱作物。
虽然边耀峪水与南乡的北楼峪与大石峪同是流入浑河的三条大峪,然说者大多只说前两条,边耀峪长期处于被忽略的尴尬中。南乡,支撑着应县的经济大梁。
边耀峪的水在山谷里走,时急时缓,时大时小,河床是砂卵质,那水一边走一边渗。而山,说是山,却不够秀也不够挺拔,更谈不上巍峨与险峻,年长日久中已被厚厚的黄土覆盖,似乎不这样都不足以证明这里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区。
说不是山,分明又叫山,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龙首山。黄土峁、黄土沟、黄土梁,你挨我,我拉着你,要不是间隔会有些低缓的山峰出来佐证一下其身份,有谁又会把它当作山呢?这龙首山,更像一位淳朴的乡间女子,但它并不庸俗。
到了夏天,虽然没有秀木参天,野生的青草倒也让山充满了生机,绿意盎然、若逢着一个好年景,雨水勤快些,远远望去绿汪汪一片,倒有些空中草原的感觉。但夏天很快就会过去,深秋、冬天,以及漫长的春天,整个山就是秃的,偶尔山顶站着一两棵枯了的树,不得不慨叹它的英雄气概,天地如此之大,它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扛得住年年岁岁的孤独。
说到底,是缺了水。水是生命之源,而这里十年九旱,春旱、夏旱、秋旱、全年旱。春天黄沙满天,旋风得天独地;夏天“卡脖子旱”;秋天“老秋旱”。
于是,这一河水,便更显得珍贵。

抱山吃水,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人们无论贵贱贫富都要依赖这一河山泉。
很早的时候,人们要到东堡靠东、过了水库、在木瓜寺跟前的河边掏一个坑,把河水引进坑里。一个村子的人都要走上几十分钟到那里排着队担水,硬邦邦而又颤悠悠的扁担不知挑起过多少烟火岁月。到了冬天,河水结了冰,人们就把冰担回去,化了就成水。再后来,人们顺着它原始的河道在村西挖一个向北的短渠把水引到麻潢堰用来饮牲口,另外在麻潢堰东边挖了一个大水坑,水坑有三尺多深,坑周围用石头甃上,供人们吃用,平时不用的时候就用一块大水泥板盖上。
虽说,人与畜分开两用,其实在上游,漫步山间的羊群早已先人而用,甚至也免不了踩上几脚,或者留下几粒羊粪蛋蛋。所以人们常说,做饭的水常有一股子羊粪味。
山泉是上天的恩赐,大自然的一切有权共享。鸟雀啄过,松鼠肯定也喝过。在我小的时候还常见拖着长长尾巴的松鼠,只是它们一听到人的声音就箭一样跑掉,我便赶紧叫道:“格劣,格劣,别跑,别跑……”山里最多的是半雉,还有野鸡,麻雀和喜鹊更是随处可见,当然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生灵。热热闹闹的大自然,就像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族。
20世纪60年代,木瓜寺被拆毁,人们就从木瓜寺前的河边另外挖一个深壕,深壕就用木瓜寺拆下来的砖围甃起来,一直通到大队前面稍靠东南五六百米的地方,然后在那里再挖一个深坑存水。这与之前引水到麻潢堰所不同的是,不仅让河水改流人为河道,而且河水进村这一段不像之前完全裸露在外。
可能,人类的潜意识中总认为自己是自然界最富有灵性的,总有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情结吧?与鸟雀牲畜共用一河水会有损自己的尊严,所以他们一直在想办法脱离这样的尴尬。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边耀河就是边耀的母亲河,它摇动着瘦弱的身子,极尽鼓动干瘪的乳房,用所有的乳汁辛苦地喂养着好几千的边耀人。
天生万物,相生相克,大自然有着自己一套生态系统,树木的根、杆、枝与叶对水分都有吸附作用,枯枝树叶落到地上一方面可以吸引水分,另一方面还能够增加土壤的腐殖质,增加土壤里的生物与微生物的活动,使得土壤变得稀疏而有利于雨水的渗入,变成地下水,这样,肥沃的土壤又有利于草木的生长。《我国森林资源的变迁》中记载,新石器时代晚期山西森林覆盖率达到63%,战国后期下降至50%,秦汉至唐宋时期下降至40%,清初下降至18.8%。森林覆盖一直在减少。就我所知,曾是辽皇帝狩猎之地的黄花梁已变得荒凉而寂寞,而应县南山曾也“树木森蔚,望之如屏”。战乱与人为的破坏让应县在清雍正时就“半厚半碱,干燥少树,宜雨不宜旱”了。7BF02781-FC51-493C-BAC5-A956F649F0A2
难怪,一到春天,铺天盖地的黄风就劈头盖脸刮得满眼满嘴都是沙土。
山上有许多歪脖子杨树,也有人叫小老杨。尽管它们并不好看,即使在万物蓬勃的春天也像没了水分的橘子皮一样,显不出青春的活力,但幼小的心灵还是对它们生出了诸多的好感,觉着它们就是老师概念里的钢铁卫士。离边耀十来里的水沟门村长着许多沙枣树,木质坚硬,叶子细长,一听这名字就是带着使命而生的。那时候边耀还是乡政府所在地,下属的自然村都要到边耀上学,沙枣成熟的时候,一过礼拜我们就三五成群骑着自行车随水沟门的同学去摘沙枣,要不然就是嘱咐他们给带些过来。那沙枣真好吃,但也真的噎人,个头和大豆差不多,必须慢慢嚼碎了,咽下,再吃另一个,急了多了马上噎得你翻白眼。后来有人说,那沙枣是用来喂猪的。但我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说法而停止对沙枣的喜欢,无毒无害,猪能吃,人为什么不能吃呢?现在,虽然那些沙枣树和边耀山上的酸枣树、歪脖子老杨树一样早已被砍伐得精光,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依然对它们留存着浓郁的怀念与亲切。不仅仅因为它们装点过我缤纷的童年,更重要的是在我懵懂的年纪,它们曾像天使一样守护过我们的家园。
记忆的闸被拉开,惊然地发现,原来现在的村庄与小时候真的太不一样了,不过也是几十年的光景,仿佛它比我老得还快。
那个时候,村里有南树林也有北树林,春天,可以去树林刨小蒜,蒜苗又大又壮,野生的味道总是那么恰到好处,有一丝甜还有一点辣。到了冬天,为了生炉子,每个星期总有半天学校会安排拾柴。我记得好像是每周二下午。拾柴是快乐的时光,我们像出了笼子的小鸟一样可以在树林里尽情地玩,然后在快返校的时候才着急忙慌赶紧拾柴,凑上一大捆,用绳子捆住,背上,沿着乡间弯曲而不平的小路嘻嘻哈哈往回返,虽然是寒冷的日子,但身上全是汗。
后来,南树林与北树林在人们的记忆里不知不觉消失了,村里很多的东西也消失了,我们忽而会有一种扼腕叹息的悲怆,却又马上被莫名的无奈冲击得不知所以。如同我们那么害怕黑夜,却又不得不接受黑夜总是如期会淹没了白昼。
当古老的人类把脚步停在边耀的时候,这里一定有着优于别处的美。新石器时代遗址下面被经年的洪水冲开了一道宽阔的沟,沟墙上一层一层的河沙截面诉说着沧海桑田的往事。往事越千年,满山坡的碎陶片虽早没了最初的模样,但零星的拼凑中依然辨得出它的烟火容颜,它们多是生活工具。而在我溯源而上的时候,也看到沟墙上一层一层裸露出来的河沙、河石,让人倏然就有了一种历史的穿透感,足可以看得出在久远的年代,这里的河水远不止现在这么细瘦,河道一定很宽。
这样的河水一定滋养着一坡一坡的花草树木,山青、水秀,苍翠的树木把暗夜围合,又为黎明推窗,让懵懂而古老的人类创造着悠久的村庄史。
边耀河的水越来越瘦弱了,被岁月掠走的琼浆与芬芳让河水的呜咽像一把生锈的犁耙,“吱吱呀呀”,依然费劲而艰辛地犁开坚硬的土地,像是一个母亲的无能为力。

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县政府先是采取放贷措施,扶持农民进行水井建设,后来又从太原买进打井钻机,成立了应县机械打井钻队。1971年,边耀终于有了第一眼水井,命名为1号井,1982年又有了2号井。
有一段时间,边耀河的水已无法供应人们的日常用水,于是便在村西头豆腐房后面和靠东的戏台前面各设立集中供水点,紧挨1号井建有一个水塔,从1号井抽出来的水送到水塔,水塔再把水输送到这两个供水点。
天刚亮,眼角窝的眼屎还没有揉尽,刚从被窝爬出来的头发像鸡窝一样奓得乱蓬蓬,男人们也不讲究这些,反正庄稼汉就是这样不修边幅。他们担着一担空桶晃晃悠悠都向供水点走过来。这时候女人们也起来了,忙着叠被子,抓柴,生火,做饭,早早吃完还得赶紧出地。
“起了?”
“昂,起了,你也起了?吃没?”
“没哩,先担点水,水瓮还见底着咧。”
庄稼人互相问候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而直白,尽管每天都在重复,但每天照样用。
“你看,那黍子能长好吗?四个角锄锄,中间拿锄刮拉两下当完了,人哄地,地哄人。”
“谁说不是呢,受苦腰疼呢,谁也知道坐那里舒服。”
你一言,我一语,他们在说全村懒得出了名的那个后生。
“啊呀,你們早早地……”
“听说没有,前日三牛头娶媳妇,娘舅连桌子也给掀了,闹成不像样儿了……”
“哎哟哟,为啥了?大喜的日子。”
“嫌慢待了,没安排正面,让姑夫抢坐了大正面……”
说说你家的长,论论他家的短,偶尔一些不懂事的孩子绕着大人跑来跑去,不小心就把石头子儿、土坷垃扔进了桶里,被大人骂一通再把水倒了重新接上,或者也有一些年老的,蹒跚着走过来以图听取一些新鲜事,偶尔也想插话展示一下他们年轻时候的风采。就这样,碎碎的光阴被推过了一年又一年,青草割了一茬又一茬,小孩子长大了,变老了,然后又有许多的孩子出生了、长大了。很多的人一辈子也没走出这个村子,编筐子、扎笤箒、打泥基、喂鸡、喝酒、说荤话,每一天都平凡而生动。他们肩挑着一担清水,就像清朗朗的内心在每一个晨昏里被清风柔柔地抚慰。日子的艰辛远远没有繁复的欲念沉重,秋天有个好收成,孩子有出息,家人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是最好的光景了。
小时候,父母忙了,我们也会帮着抬水。等抬满一个四斗瓮,手指关节就拧起了硬硬的茧子。再大点,就把扁担的那个铁钩子套住水桶再向上勾一圈,这样水桶就抬高了,不会在地上碰来碰去,但是肩膀会被压得生疼,要么走几步缓一缓,如果不想缓,就咬着牙一直走,最后疼得腰都不得不蜷缩着,好不容易到了家,扁担一扔,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二哥说,我个子没长多高都是小时候担水压得。虽然这是句玩笑的话,但小时候真的没少担水。
对于家稍远的人家,就得赶个驴车,车上拉上大铁桶,大铁桶开两个口子,上面的接水,下面的安个管子,等回到院子就送到小水桶再倒进水瓮。这样的大铁桶几乎家家户户都得备上,即使不拉吃水,夏天院子里种菜要浇,饮牲口也要用水。不过这些用水就要到麻潢堰去拉了,那里,依然是边耀河流下的水。7BF02781-FC51-493C-BAC5-A956F649F0A2
麻潢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有了,它就是一个很大的水坑,随时接纳着边耀河的水。到了夏天,也是男孩子们玩耍的天堂,火辣辣的太阳烤得大地都要流油了,顽皮的男孩们就把衣服脱光,扔到一边,“扑溜溜”全扎进了水里,他们叫“扎猛子”。麻潢堰里难免会有人往进扔些杂物,我记得有一次二哥的脚就被玻璃扎破了,大中午的血正旺,母亲就用火柴皮用火烧一下忙慌慌贴上去止血。那时候的孩子哪像现在这么精贵,人们的土方子也总有用武之地。其实这样的事情多的是,总有人会受伤,但从来也没阻止他们对于麻潢堰的热爱。
不管水流多或少,边耀河的水一直不曾停下过脚步。20世纪70年代村里先是修了引洪渠,一般人叫大渠,然后又修了清水渠。边耀河的水穿流而过,竭尽所能地灌溉着庄稼地。
清水渠就在我家坡下,小时候,一到夏天,我常赤着脚丫在水里玩,忽而用力踩溅起欢快的水花,忽而又两只脚并拢起来企图挡住水流,裤子常常被打湿。当然,还会从家里端一盆衣服来洗,觉着站在水里边玩边洗,真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
草木荣枯,河水呢喃。一条河流与一个村庄相依相偎。
白白的羊群惊起满天的黄土,它们就从清水渠走过,以一种粗糙的形式宣告着一个村庄的生机无限,哪怕鸡飞狗跳都是美妙的乡间音乐。

母亲的花随便怎么养,都活得足够灿烂,而我极尽呵护,那些花儿也总是闹脾气。
母亲问我,什么原因。
“大概是咱们的水好吧?”我说。
虽然说这话我没有多少科学依据,但我觉着山泉就是好。自小习惯了山泉的甘甜,一旦走出村子,外面的水总是显得苦涩而难以下咽,特别是城里的水,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此时,我坐在城市的高楼里,诉说着这条河流的往事,是多么亲切而温暖的事情啊。它不仅养大了我,也养大了父亲,以及祖祖辈辈的边耀人。那些与山泉有关的一切就这样被一寸寸牵扯了出来,因为一河泉水,张王李赵,不同姓氏、不同面目的人从不同的地方齐聚而来,将他们的气息与思想也留给了边耀。
夏天,只要进到山里,一定会捧几捧泉水解解渴,也从来没有闹肚子。无论是听着“哗啦啦”的流水声还是趷蹴在河边,在广阔的天地间掬一捧山泉都是非常快乐的事情。先在水里用手挖一个小坑,挖起来的沙子很快将水弄得浑浊一片,但是不要紧,没几秒水流就将那些浑浊冲走了,那个小坑里的水也变得澄净无比,这样,两个手在水里一掬,手掌下部赶紧挨住,上面则是鼓起来,圈住不让水跑出去,随之把嘴凑过来,吸溜一下,那甜生生、清冽冽、凉丝丝的甘泉就流进了肚子里。
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水。
因为好喝,边耀人还是愿意喝山泉水。机井水虽然解了燃眉之急,但被青草浸染过,被山风吹过,被泥沙亲吻过的河水显然更能满足边耀人的味蕾。
大约20世纪90年代,人们又有了新的办法。
一汪清澈得照得见蓝天白云的溪水自山的夹缝里就汩汩冒了出来,它的周围围满了青草,水流就在丛草的疏影间忽隐忽现。这是大地的奥秘,它被人们叫作泉眼。泉之眼,大地之眼。
水库下面就有一个泉眼,人们就将泉眼下边潜伏的流水截引到村里,再建一个水塔,将水分散到家家户户院子里。
这是一种标志性的改变,人们不仅从吃地上水变成了吃地下水,与牲畜飞鸟彻底分开饮用,而且再不用肩膀挑着陈旧的扁担穿行在弯弯折折的黄土小路上了。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边耀河用一个支流喂养着一个村庄的日常,而那股自由奔流于天地间的河水便再无顾忌地被存入了水库,用以浇灌农田。边耀水库在村东南,在村子与木瓜寺之间,修建于1958年。
前日回去,院子里又没水了。父亲说,北面的人挖开了水塔下面那个坑,可能拧了阀门,所以咱们这里又上不来了。我们家住在坡上,是全村最高的地势,水塔就在我家门前,而在水塔下面,也就是坡下处有一个大坑,坑里埋着水管的接头,用一个三通阀门控制着全村的吃水。
过去很多时候,村里人也是经常会挖开那个坑,西头和北面的人院子里没水了就朝他们那边往大放放阀门,东面的没水了,再朝他们的方向拧拧。经常会看到那个坑跟前被挖得泥土满地。
其实没水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被泥沙植满了管子,其次就是水流少供应不够。到了夏天用水量多所以缺水的时候更多,就不得不再启用機井补水。补水主要针对羊道西,离水流相对远的人们。
现在,边耀村已经有了12眼井,柴庄路2眼,公路边有2眼,南场面2眼,大队门前1眼,东堡2眼,水库1眼,但是就算费力人们也还惦念着这口山泉。
边耀河的水流量越来越小了,大渠和清水渠也不及曾经那样经常会看到流水,清水渠有一段时间砖石塌陷,杂草横行。
村里的引洪渠就是为了防洪而建,它是在边耀河的旧河道处修建起来的一个大渠,周围用石头甃上。小时候一到夏天总要发洪水,汹涌澎湃的洪水是在雷雨过后极其容易出现的,而洪水里也常常会冲下上游山里人家的羊啊,鸡啊,还有家具。父亲说,别人是一下大雨往家跑,边耀人是往出跑。听吧,每到发山水,街上人声鼎沸,孩子们跑出去看热闹,而大人则是穿着雨衣雨鞋扛着锹站在泥水里忙着往自家的地截水,靠近大渠的九队地自然要吃些偏份儿。为了争这点洪水,人们也没少发生过争执、打架的事儿。
边耀人,总是和那些山里的水纠纠缠缠,对它们有着千万分的偏爱。
当然,现在洪水没有了,村里的年轻人没有了,土地也没有那么精贵了,那些热火朝天的争执与打斗也没有了。

一条河水伴着一个村庄跌跌撞撞走过了无数的春秋冬夏,虽说这水本来自大地,然而永恒毕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罗布泊湖水不也干涸了吗?桑干河水沿途很多的河道也早被枯草掩埋。让历史回放几千年,曾经宽阔的边耀河如今也只余下了这么一小股水流。
我们习惯仰望蓝天,仰望,也是一种思索的姿态。都说山水相依,而人与水的命运不也一直交叉纠葛吗?人本是水生的生物,生命的源头来自母体的羊水,日常的每一天又哪能缺了水的滋养。老子说:“上善若水。”管子说:“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孔子在回答子贡“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时说,水,滋润万物而不向万物索取什么,这是“德”;虽然也有高下曲折的时候,但总是循着一定的河道流淌,这是“义”;浩浩荡荡,不舍昼夜,好像有所追求,这是“道”;高谷深峡,奔腾而下,无所畏惧,这是“勇”;可以作为衡量事物持平与否的标准,这是“法”;持器物取水,器盈须止,否则自溢,不可多得,这是“正”;润物无声,精妙细微,无所不至,这是“察”;能够选择洁净的源泉和注入处,这是“善”;自源头流出而百折不回,这是“志”。
可柔可浩荡,水以跃动的姿态激活了人间,而这人间村庄因为一汪山泉而活泛而生动,从古到今被一河清泉哺育着,无疑,边耀是被厚爱的。
去年,山上栽了许多的树。遥想着未来漫山遍野的苍翠,像一双绵柔的手紧紧搂抱着大地、村庄,心里便有了温暖的感觉。唤醒冷寂的日子,让春天与春天的鲜花沸腾,让夏日的庄稼争着扬花灌浆,让那些牲畜与鸟雀欢蹦乱跳,男男女女交头接耳诉说着如麻的光阴,烟囱上一缕一缕的青烟争着往上冒,窗户里灯光点点,照亮满满一屋子的人间岁月。
想那数千年前的古人类在边耀河边手持笨重的石器,操着我们无法洞悉的口音,与边耀河的流水一样响亮无比。千秋明月,似同,似不同,河流在人类双脚的夹缝中越走越细,宣示着时间的粗粝。鲜活的泉水的源头是上天无以复加的馈赠,繁衍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奥秘。
人和水,相依共存,才能让彼此的生命充满了无限感,让我们的记忆永远明亮。
“二十世纪中叶后的人类,正越来越越深陷此境: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正拼命用自己的成就去篡改和毁灭大自然的成就!可别忘了:连人类也是大自然的成就之一!”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王开岭在《夜泊笔记》中的一段话。然而,我觉着,此话,甚好。
赵平,女,山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鹿鸣》《鄂尔多斯》《映像》《山西日报》《骏马》等报刊,著有散文集《风吹来的沙》《且以明媚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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