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世


姑婆婆爱猫。她养的是黑灰色杂纹花猫,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它叫狸花猫。
那狸花猫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咪咪,在深秋一个阴雨的傍晚,浑身湿淋淋地躲在屋檐下,气若游丝地叫唤。姑婆婆蹲下身去看它,吓得它后腿微微下蹲,神情紧张而茫然,要逃命,又不知道往哪里逃。
“还能往哪里去?”姑婆婆调侃它,轻轻薅在手里,转身去厨屋把它放在炉子旁捂着,弄米汤给它喝。姑婆婆手大脚大,身形健硕,让那猫咪显现出和新主人极其不相称的娇小,一片小落叶似的,在灶间落了脚。
其实“姑婆婆”是个亲热而含糊的称谓,应该叫她“姑姥姥”或者“外姑婆”,因为她是我外公的亲妹妹,不知何故,沒有生养孩子,于是外公把自己的二儿子,也就是我亲舅舅,送给她当养子。舅舅年少时,姑爷爷就去世了,姑婆婆从此守寡,和舅舅相依为命。
我八岁那年,由于母亲病重,丧失劳动力,姑婆婆让我们搬去她所在的那个镇子谋生,也方便她照顾我们。
姑婆婆的屋子在镇子边上,再过去就是一片幽密的树林。青瓦白墙的房子里,有锃亮的深灰色水泥地,一间宽敞的堂屋,两边靠墙摆着几把有些年代的木椅,接近光亮的黑色;堂屋正面放着黑色长案几,案几旁的角门过去就是厨屋,屋里的柴火码得像军械库的武器似的,雪白的抹布晾在竹竿上,四角平齐。炉子放在后门边,出了后门,拐一脚就是通向菜园的小路,小路铺了煤渣,干燥平整。后门的屋檐下还有一个用板凳架着的大家伙,姑婆婆摸摸盖子说,那是她的寿材。
在我眼里,她是一位有洁癖,还很年轻的老人家,牙齿很白,黑色的齐耳短发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别着黑色的发夹,她那穿着蓝布衫的笔挺背影,总是在房子各处忙碌着,留下肥皂清洗过的淡淡香味和穿布鞋的大脚走过水泥地面的嗒嗒声。
从此,我便亲历了姑婆婆人生中最后的时光,见到了时光里的那些人和事,以及她的猫。
有了猫咪以后,姑婆婆常常到池塘钓小鱼回来,把内脏清理干净,在炉子上架一块小铁板,把鱼儿烘干,再用药碾子碾成碎末儿,拌在米饭里。“咪咪,咪咪,快来吃!”爽朗地呼唤两声,那猫不知从何处奔来,急刹住脚,呜喵招呼一声,埋头便吃,直舔得碗底光可鉴人。
我经常在一旁静静地观看“猫料理”的炮制,那鱼儿烘焙得太香了,我忍不住问:“姑婆婆,我可以吃吗?”她哈哈笑着说:“馋的你!我们吃大鱼,猫子吃小鱼,都不许抢食。”
那时候,猫子很重要。如果家里老鼠多,毁了财物和粮食将是一笔不小的损失,还会闹得人畜不宁,甚至去咬小婴儿的鼻子耳朵。听姑婆婆讲,家里一直养猫,可是都没养住,她说:“那些没良心的,都被野猫子拐跑了。”
吃鱼碎拌饭长大的狸花猫果然是个捕鼠能手,家里再也没有鼠患,隔壁左右的邻居也沾了它的光。它还很会撒娇黏人,姑婆婆刚一坐下,它就去腿边磨蹭,扬起小花脸,忽闪着大眼睛,一派天真模样,讨人欢喜,所以,很快就在主人老式雕花床的长脚踏上得了一个安乐窝,冬天夜里,悄悄钻到姑婆婆的被子里,偎在她身旁睡了,姑婆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着它。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经济刚放开,上街售卖自家菜蔬的人还屈指可数,姑婆婆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菜篮子。她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收拾屋旁的大菜园,一畦畦菜地和列队的卫兵一样精神,最好都长得肥头大耳,她就更乐呵了。
早上天刚蒙蒙亮,姑婆婆就会去把肥美的菜采回来,分类、理顺、洗泥、捆扎、装篮,朦胧睡梦里,总能听到她来回踩着煤渣小路的沙沙声和招呼猫子的声音,“去,去,去,别扒拉”“行,行,跳进去”“好了,咪,走吧……”
她的菜干净、品相好,从来都是一抢而光,不到九点就能回家。孩子们在门口巴巴地等着,远远地看见一个空空的大菜篮晃荡在她的臂弯里,猫子听到我们的动静,噌地立起来,扒在篮筐边上,露出一个机灵的小脑袋,也随着篮子晃荡,大黑眼珠子瞥见到家了,干脆整个身子腾到筐边,定了神,一个猛子扎下去,豹子一样奔了回去。姑婆婆被它蹬得险些站不稳,笑骂道:“小畜生赶着投胎是吧!”
她的篮子里总是装着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现在想来,就像装着我们的童年。猫子看我们快乐地围着篮子,也来凑热闹,小猫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感。姑婆婆叫:“咪咪,走,吃饭去。”猫子飞一般跟着主人去了,蓝布衫和麻花毛的背影消失在堂屋深处的暗影里。
那一年,舅妈生了白胖的小表弟。婴儿洗九朝的时候,姑婆婆神采飞扬,屋前屋后忙成一股蓝色旋风,她脸上洋溢着动人的笑容,对客人们的恭维话和祝贺词恨不得拎着麻袋去收下也不嫌多。等到行了新生儿洗澡仪式,宴了亲朋后,她才抽空到灶下坐着歇息。
这时候,她问我看到猫子没,嘴里念着,不知它一天都跑哪里去了。我去找了一圈,蓦地看见它在邻居家巷子里趴着,拱来拱去。我唤它回去,它毫不理会,还是拱。我只好过去拎它,走近了才发现一地的白沫,嘴上、脸上、胡子上都是。我大呼小叫喊姑婆婆,她迈着大步冲过来,也忍不住惊呼:“啊哟,我的乖乖!”忙用手兜了回去。
姑婆婆先给它灌了一瓢清水,然后急急拿了刀和碗去切了一片仙人掌来。她一边剜刺,用刀把捣烂仙人掌肉,一边看猫子,眼神梭子一样来回,很不像平时气定神闲的样子。猫子仍呕吐,战栗的一团肉在地上使劲蹭,过一会竟趴着不动了。我大叫:“它是不是死了?”姑婆婆忙放下刀,捏开猫嘴巴把碗里的仙人掌汁灌进去,汁液灌完又喂了一点仙人掌泥进去,猫子有气无力地微微蠕动,看得我心惊肉跳。
姑婆婆面不改色,大喝一声:“嘿,猫儿子,争口气!”
我们在后门口坐着,默默看它“争气”,姑婆婆时不时伸手去捏弄一下它的脖颈,摸一摸它的背,不再言语。
猫子命大,果然争回来一口气。邻居们知道了这件事,都对姑婆婆啧啧称赞,说是她的福泽深,还表示以后尽量不用耗子药了。
转眼,猫子平安到了壮年,身体大了许多,逮耗子对它来说已是雕虫小技,并不在意吃,而是要独自在巷子里逗玩,曾经中毒,在此挣扎的那一只仿佛从来就不是它自己。它威武、神情傲慢,长成了笑傲江湖的大猫子,对于人的招呼,通常爱理不理,只认得穿蓝布衫的姑婆婆,有时候,看到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也要跳起来伸爪子去挠,惹得姑婆婆骂它:“爪子痒啊!”扔笤帚要打它,它一溜烟地跑掉了。

儿时,总觉得日子缱绻绵长,过也过不完,其实就属光阴走得最悄然。
我高中时住校,有一次过节放假回来,大家正坐在堂屋里谈天,一只硕大的肥猫悄无声息地从房里蹿出来经过我身边,呜喵一声,伸个很嚣张的懒腰,弓起的背到我膝盖那么高。
我吓了一跳,说:“这么大个了!”
姑婆婆说:“是的,老伙计了,睡不醒的懒猫。”说完就招呼它过去,猫子看到人多,只让主人摸一摸背就踱着模特步,抻着麻花尾巴往厨屋去了。算一算,它应该快七岁了,猫到中年,颇有发福之相。
姑婆婆此时的身体大不如前,明顯黑瘦了,可能是坐的时间多,蓝布衫的衣襟有些皱巴。我们商量着带她去市医院做一个全面检查,她满不在乎,说:“我看你们啊,多得是冤枉钱吧。”
当时,我的学校在十六里以外的老县城,靠着长江,江边有一个大码头,泊着很多趸船。有一天下午,我和同学们一起去江边散步,突然看到马路对面,姑婆婆和另一个婆婆有说有笑地从江边的方向走过来,她们的背篓里应该是码头上打来的浪柴,那些柴火在一起挤得龇牙咧嘴。我非常惊讶,她怎么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背柴?两位老人家走来的,还是搭车来的?她们要背着柴走回去不成?马路很宽,车来车往,我张开口,迟疑着还没叫出声,已经被同学拽走,回头只看到她越来越远的灰蓝色背影。
第二年初冬,听说她查出来子宫癌,已经是晚期。
正月里去拜年,对面邻居家的一群客人在门口打麻将,弄出很热闹的动静。姑婆婆独自坐在屋旁四五米开外的篱笆墙边晒太阳,墙里面就是菜园,菜园子里的老树伸出来几株枝丫,上面晃悠着些枯叶。
姑婆婆花白的头发上少了发夹,颇显凌乱,有几缕在微风里乱颤。她的两只手交叉拢在棉袄袖子里,那棉袄宽大,里面装着一个没了筋骨,变小的姑婆婆。我们叫她,她缓缓抬起头,迟钝地望一眼,甚至挤不出一个笑来。刚靠近她身边,就闻到一丝气息,那气息非常陌生,不受欢迎,却又挥之不去。猫子毫不在乎地蜷在主人的脚边呼呼大睡,背脊骨嶙峋着拱出来,显瘦了。之后,姑婆婆一直垂头看着猫子,眼珠子也懒得动一下。她和猫子都像雕像,一动不动,凝固在时光里。
半个月后,姑婆婆去世了,七十二岁,不算高龄的年纪。
姑婆婆的杉木棺材像家具一样亲切,平时,她一有空就会去给自己的寿材上桐油,一边刷一边哼哼小曲,猫子就在旁边快活地蹦跶,或者趴在棺材盖子上睡觉。
上了黑漆的寿材摆在堂屋正中,盖上了黄色的灵幡。寿材前的桌子上供着姑婆婆生病前照的遗像,那时,她头发还是黑的,两眼放光,蓝布衫的领口笔挺地立起来,扣着盘扣。吊丧的人陆续来了,小表弟披着孝服和舅舅一起跪在灵前还礼,他懵懂地东看西看,突然指着棺木叫:“猫子!猫子!”原来它又大模大样趴到盖子上去了,弄皱了灵幡。舅舅忙让人把它弄走,猫子被拎到门前用力扔了出去,它到底年纪大了,几个趔趄才稳住脚,朝门里不满地呜喵好几声,才一步一回望地走开了。
姑婆婆的坟地就在屋旁的菜地里,这是一块高地,视线开阔,能望见远处的长江。坟旁的老树缠满了枯藤,春暖花开的时候,枯藤和树枝都会长出新的绿叶,炎炎夏日里就有树荫温和地笼罩在坟头上。想必这个去处,姑婆婆是极满意的吧。
等丧事忙完,我突然想起姑婆婆的猫子,她房里的床已经拆掉立在墙边,猫子以后睡在哪里呢?
我出去找它,一抬头,猛然发现它站在屋脊上迎风张望。恍惚间,我感觉它站了起来,叉腰伫立,在巡视着自己的家园。我唤它,它吓了一跳,俯身看看我,然后扭头跑到屋顶背面去了。

 
五七,我们去给姑婆婆磕头。吃饭时来了一位邻居,在门口小声对舅妈说:“又吃了一个啊,还是要想个办法撒,老这么下去怎么闹!”舅妈赔着笑脸说:“好,好,今天就送走!”
原来猫子最近狂热地爱上了吃鸡崽,吃了上家吃下家,吃了大的吃小的,俨然是要证明自己虽然失了主人,仍能彪悍地生活。舅妈转圈儿赔鸡崽,赔不是,又买了新鲜的鱼给它吃,它也不知收敛。
舅妈恨恨地说:“下午就送走!送到码头上,看谁捡了去养吧。”然后果真搭了客车,把猫子送到老县城的码头去了,就是姑婆婆曾经背浪柴回来的地方。我很担忧,这么大年纪的猫子,虎里虎气的,会有人捡它吗?
然而,一个礼拜后,它居然回来了。虽然模样狼狈,只剩污糟糟的麻花皮包着瘦骨头,但家里人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桀骜的眼神到底是没变。
舅妈吓得不轻,这是猫子第一次离开家,还是搭客车走的,它如何找得回来?听说,猫活十年能成精,它这是走在成精的路上了吗?又说猫有九条命,这跑回来的是它的第几条命?它真的是独自回来的吗?还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指引?
没有人敢再去放逐它,好在它也不吃鸡崽了,整天眯着眼晒太阳,偶尔缓缓站起身,郑重地抖一抖失去光泽的毛发,去逮只耗子打牙祭。直到有一天,它又漫不经心地捕食了中毒的小耗子。
听说,猫子整个下午都独自趴在从后门去菜地的煤渣小路上,吐了很多白沫。
我仿佛看到那天下午的阳光温柔地照着它衰老的身体,万籁寂静。
如果姑婆婆还在,也许能救活它,又也许不能,谁知道呢。猫子享年九岁,算是猫中高寿。舅妈按照习俗把它挂在了菜园的老树上,向着家的方向。姑婆婆坟头的新草尚未长高,花圈颜色尚未褪尽。
那年夏天,我和父母离开了停留十年的小镇。我们偶尔会怀念姑婆婆,叹息那十年一世的光阴,光阴里亦有猫子的身影。在那棵大树上,猫子应该早就和树干融为一体了吧,就像它的主人,也归于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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