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外婆

征文网 2022年12月3日有奖征文评论11 阅读3016字

想起外婆,源于年事已高的母亲闲暇时对苦难岁月的反刍。
和所有孩子的童年不同,小时候,我就不大恋外婆家。即便是过年,倔强的我总是在大年初二这天赖在家里,翻坛倒罐随便找点零食,在湾里疯玩一天,到傍晚等父母弟妹们从外婆家拜完年回家后再落屋。母亲无奈地说,真是个犟儿。
是有些犟。我也觉得。

因为在此之前,每年正月初二一家子给外婆拜年,嫌贫爱富的外婆总没好脸色给她的女儿和女婿。不是数落父亲一年到头一家人难混个肚儿圆,就是责怪母亲一家老少没身像样的衣服。无数次,我看到了母亲眼眶中噙满了泪花。
外婆和外公早年都是开染坊染布的生意人,婚后没生育。外公是个厚道老实人,当不了外婆的家。到我们记事时,他俩已经分开过。那时外婆收有本家一群干儿干女,依稀觉得她手头并不拮据,似乎还很有钱。每年我们去拜年时,外婆的干儿干女总是黏在外婆身边。外婆好像故意气我们娘儿似的,总要当着我们这些外甥的面给干儿干女们三毛五毛钱,临走还要让他们顺带驮走几棵甘蔗,揣走几个饼子,而我们每年总是空手而归,惹得我当时瞪大眼眶直吞口水。
此后我的潜意识里便没了去姥姥家拜年的冲动,外婆在我心中成了一个难解的结。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外公外婆的养女。
母亲的生父在母亲仅有六岁时就参加了新四军,一去便杳无音讯。母亲的生母在乡下无力养活母亲和母亲的弟弟我的亲舅舅,迫于生计稀里糊涂地带着儿女改了嫁。外婆的改嫁本为了给膝下儿女谋条活路,哪知夫家公婆容不下人,没过多久,母亲就被送人做童养媳,放牛打柴,洗衣做饭,经年累月,日无间歇,秋无粗布鞋,冬无遮寒衣,面黄肌瘦的母亲不堪忍受劳役之苦和思亲之痛,悲咽于寒夜,恸号于荒野,被好心人领回继父家。后又经人牵线搭桥,母亲被膝下无嗣的袁氏外公外婆收为养女。
后来我才知道我还有个与我有着血缘亲情的刘氏外婆。
十二岁读初中那年,母亲决定带我去给亲外婆拜年,我犹犹豫豫,早已没了同龄少年的憧憬和喜悦,虽然我一直不知道那个梦中遥远的童年港湾在什么地方。这个刘氏外婆会像袁氏外婆一个样吗?
翻过一道道山脊,绕过一条条田埂,走过一座座村落,趟过倒水河的下流,近二十余里崎岖蜿蜒的乡间小路在一个乡下少年的脚下并不遥远,我终于第一次来到了我的亲外婆家。
我的亲外婆比我想象中的形象要白皙俊美,我的刘氏外婆比我梦中的形象要年轻健朗,更要和蔼慈祥。
一见面,外婆就把我揽在怀里又是摸头又是掰脸瞧个没完没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外婆像是对客人宣布又像是喃喃自语:上门客,上门客,我外甥是上门客啊!寒暄过后稍坐片刻,我的大舅我母亲的亲弟弟端上一大碗瓷实的油麻麻的老母鸡汤,让我这上门客吃下。起初我按当时乡下的习俗,用筷子象征性地夹了块咪了几口汤准备下席,没想到被外婆和大舅一把摁在椅子上,非让我一扫而光不可。我为难地看了看母亲,母亲解围道:吃不下吃不下。外婆白了母亲一眼脾气就上来了:怎么吃不下?又不是搞出来做摆设的,吃不下也得吃!我吃了一半感到肚子撑得难受,就用眼光向母亲求饶:真的吃不了。外婆从灶房出来再次发话:再吃一块。走近用眼睛扫了扫我的大瓷碗:来,把这根鸡腿吃完。我只好僵着头,一边用手拿着鸡腿往嘴里塞,一边往外直跑。大舅在后面直追:往哪儿去?我嘴里被鸡腿塞得满满的,顾不上说话用手指着远处的茅房。在一个僻静处,我“哇”的一声,把塞在嘴里的鸡腿全吐了。可惜,糟蹋了外婆舍不得吃的鸡腿。
那年月,乡下孩子肚子里哪里一下子进过这么多荤油?之后几天,我的小肚子叽里咕噜没有消停。这就是我这个上门客第一次给外婆家拜年的经历。
后来,我听母亲经常讲起我的外婆的许多故事。外祖母面慈心软,乐善好施,心灵手巧,会做针线活,是个好面子、爱客人、爱干净、挺讲究的小脚女人。可是居家过日子外婆却大手大脚,不大会精打细算。外婆改嫁后生养两个儿子,就是我母亲的同母异父弟弟。一九七四年,我苦命的大舅我母亲的亲弟弟不幸牺牲在“三线”建设工地,当时政府补了一笔不菲的抚恤金,大概有七千多元。外婆用钱没有算计,政府就把这笔钱寄存在大队代为保管,外婆随取随用。外婆每次缺钱花,就捎个信给大队,大队干部马上把钱送到,外婆总是割肉打酒好招待。有时遇有来客不凑巧,即便是老母鸡在窝里下蛋,外婆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老母鸡拎下来,宰了用来招待客人。后来从族人口中才知道,外婆平素主动周济鳏寡孤独的有难人家的花销不说,村人光从外婆手上三元五元借去未还的不下百元。
不到几年工夫,这笔凝聚着外婆半生疼痛的抚恤金就被外婆花销得精光。
怎么说呢?这就是我的刘氏亲外婆。没什么心思,豪爽热情,善良本分。在她生活的那个狭小的圈子里,确有需要周济的困难之人,但也不乏心怀不轨、蹭吃蹭喝的奸猾之徒。
世事常常在不经意处给人开个玩笑。
就在我的亲外公几乎淡出了亲人的记忆的时候,新中国成立之初,母亲的生父我的亲外公终于有了确切消息。一九五三年,一纸由中央政要林彪、聂荣臻、邓子恢等亲自签发的并盖有朱红大方印的烈士证书送达到我的外祖母手中。原来,我的外公所在部队的番号多次更改合并,他早年也没有战死疆场,而是随部队打遍了大半个中国,直到全国解放最后牺牲在朝鲜战场。外公的两个亲生儿女——我的母亲大舅是烈士烈士遗孤,外婆一家也就成为革命烈属。改革开放落实政策,外婆享受优抚津贴,外婆过世后,这张几近碳化的珍贵的烈士证明又辗转到我家被母亲珍藏至今。如今,我的母亲作为唯一的烈士遗孤,也享受着政府的优抚津贴。
后来我从中央政要签发的原始烈士证明书得知,我的外公叫戴志坚,红安县高桥河镇戴家庙咀湾人氏,牺牲时是个班长。
说外公的烈士证明书是原始证件,这中间还有一段不得不提的往事。
一九七一年九月,林彪出事以后,外婆听大队小队有头有脸的人对外婆说说:林彪都叛国出逃了,你家那张烈士证明上有林彪的名字,你家那死鬼莫不是他的同党?吓得外婆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冬天,六十多岁的外婆挪着三寸金莲,餐霜露宿,跋山涉水,两天一夜步行百余里来到县城,东打西探,终于找到了当时的县革委会信访办。外婆也不怯生,从怀里掏出丈夫的烈属证明书,硬生生要问个明白。最后,外婆赖着不走提出一定要换个烈士证。信访办分管的人还是头次遇到这等棘手的事,一时也作不了主。那时的政府官员办事作风扎实,就亲自把外婆领去见革委会主任。主任耐心听完外婆的狐疑后,和蔼地说:老人家您莫怕,没有什么证明比您这证明再硬气的了。您放心,林彪出了事,可他当年也是干革命为穷人打天下的。再说,这上面也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名字。回吧回吧。见外婆还是不试心,主任扶着外婆送客:出了问题我负责,好不好老人家?说完又嘱咐办事员把外婆领去用完午餐送出县委大院。
从此以后外婆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回肚里。直到一九八四年,县民政局根据县烈士名录颁发了新的烈士证,这份发黄的原始证件还保管在我家。
这就是我的外婆,一个没见过世面、胆小怕事的乡下小脚女人,一个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却在岁月的泥淖中艰难爬行、默默忍受,直到让丈夫和儿子都为国捐躯的普通妇女。
遗憾的是,外婆在世时,我一直在外求学,去得很稀,参加工作后,也只是在年边去看看她,给她俩小钱买点吃的。外婆去世时,我在离家百余里外的县北工作,尽管交通通讯不畅,但我还是赶回了外婆家为她送行。
那一天,我哭得泪眼婆娑。
没有矫情,没有浪漫,只有苦涩,只有缅怀。“外婆家的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遮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如今,那久远的歌声已然定格成记忆深处美丽的童话和凝结在岁月礁石沧桑的贝壳。
外婆,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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