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为什么如此执着地书写中国乡村

征文网 2017年8月29日文学快讯评论1,931 阅读13720字

来源:学习时报 付秀莹

时代巨变中,一些东西烟消云散了,一些东西在悄悄地重建。更有一些东西,中国乡土文化中积淀最深最厚的那一部分,依然在那里坚硬地存在着。

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我的泪水和人民的泪水,是流在一起了。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尽了自己的艺术本分,尽了我的笔墨之责。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执着地书写中国乡村。

我的故乡是河北省无极县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在我的小说里,叫作芳村。我在芳村出生,长大,那个小小的村落,盛放着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漫长的,寂静的,有着淡金色的投影,同村庄的草木庄稼月光蝉鸣缠绕在一起。我曾经无数次,回忆起多年前那一个清晨,我离开芳村,去县城读书。深秋的村庄幽深而神秘,雾霭弥漫,遥遥的,仿佛有鸡啼。父亲帮我驮着行李,母亲在村口送我。那一条青草蔓延的村路,通往远方,通往未知漫长的岁月。一个10来岁的小女孩,除却离家的淡淡的哀伤,更多的是对前程隐隐的担忧,对外面世界的想象、猜测和期待。

我不知道,多年前那一个秋天的早晨,是我对故乡最初的辞别。我更不知道的是,此一别,山高水长,关山迢递。我在离乡的路上越走越远,永不能再回头。

多年以后,当我经历了人世的风雨,品尝了生活的甘苦,偶然地拿起笔写作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我把目光投向了芳村。芳村是我血脉的源头,是我的精神根据地,是我在尘世行走多年不致迷失的秘密,是我的文学想象的全部源泉。写芳村,几乎是我的一种本能,也甚或是我的一种宿命。那是我的来处和归处。

这么多年了,父亲已经进入了他的暮年。而母亲,已在村庄的泥土里长眠了19个春秋。我独自在异乡漂泊,在命运的跌宕中辗转难安。跌了那么多跟头,吃了那么多苦头,这半生千差万错,漏洞百出,在余下的岁月里,我该如何用手里这支笔,去弥补或者修正?

认真算起来,芳村最早出现,是在我的短篇小说爱情到处流传》里。中国的乡村,天然地同自然万物相融相生。大地,泥土,星空,草木,河流,庄稼,这里有大自然永恒的诗性,有肃穆的神性,庄严的,阔大的,宁静的,悠远的,令人内心妥帖而安宁。乡村以她的博大、温暖和宽厚,无私地喂养一个民族的身体,滋养一个民族的灵魂。

渐渐地,我建构了一个叫作芳村的文学世界,芳村,也成了我的文学地理中的一个重要坐标。这些小说人物的琐细的忧愁,卑微的喜悦,星星般迷离闪烁的梦想,是虚构的,也是真实的,现实和虚构的交错处,是我对故乡苍茫心事的试探,也是我进入故乡内部的投石问路。

我坐在北京的书房里,望着窗外的闲云倏忽间飞过。猜测着,哪一朵是故乡的云彩,哪一块云,它来自芳村。不断有朋友玩笑,要去我的芳村看一看,去看一看旧院,看一看旧院里那一棵茂盛的枣树,去看一看我笔下的那些男人女人。我笑着应着,知道这不过是开玩笑,做不得真的。然而,莫名其妙地,内心深处,竟然有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动摇,或者叫作心虚。

离开故乡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醉心于一种纸上生活。在纸上,我用文字建构了一个虚拟的世界。我在这个世界里攻城略地,无往而不胜。一个小说家,无论在现实世界里如何卑微,在虚构的文字王国里,她就是国王。然而,我这是怎么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那么自以为是了?

我开始反思我之前的写作。我得承认,这么多年了,我写下的,大约不过是记忆中的乡土。在那些小说里,更多的是追忆,作为一个远离故土的城市知识分子,对童年经验乡村生活的追忆,怀着对乡村的眷恋,深情回望。那是对旧时光的温柔抚摩,诗性的,忧伤的,浪漫的,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自恋。伤痛也是有的,但那也是美丽的伤痛,经了儿童视角的投射,以及时间的沉淀与过滤,苦难和痛楚被淡化了,留下的只是纯净的悠长的诗意。我不能说那是虚假的诗意,毕竟,那也是我对旧光阴的伤怀和追念,是对时光逝水永不再来的深沉感喟。而且,凭借它们,我找到了一条曲折的回乡之路,足以抚慰一个游子的一腔愁绪满怀离情。然而,扪心自问,我何尝真正碰触过当下时代洪流中的芳村呢。

是从什么时候,给父亲打电话,成了我的日常,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是在京,还是出差,每一天,我总要听一听他的声音,才觉得心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是说一说家常,问一问寒温。我知道他的一日三餐,知道他的衣裳厚薄。头疼脑热,悲喜哀愁,我都知道。我跟父亲交谈的姿势,就是我跟故乡交谈的姿势。芳村的每一户人家,婚丧嫁娶,爱恨冤仇,乡村内部的肌理和褶皱,我都知道。毕竟,我身上流淌着芳村的血,对于中国乡村人情世故的每一个拐弯抹角处,我都心中有数。我不断地打电话,不断地往返于北京和故乡之间,很多感触很多想法,在心头肿胀着,肿胀着,如鲠在喉。

我笔下的很多人物,《六月半》中的俊省,《迟暮》中的乡村老人,长篇《陌上》里那些普通的乡村男女,翠台,素台,小鸾,望日莲,春米,臭菊,建信,增志,瓶子媳妇……他们不过是中国乡村最平凡的小人物,一代一代,他们在芳村的土地上生老病死,生生不息,永世的悲欢、哀愁,在无尽的岁月中慢慢湮灭,最终归于泥土。中国传统文化流过千百年,流过世世代代的乡村生活,深厚的丰富的积淀,都在中国乡村日常生活的河床上,沉默地留存着。那些乡村人物在他们熟悉的乡土上,在千百年来中国乡土的巨大传统之中,他们自在,从容,不慌不忙。在《陌上》里我多次写到坟地,芳村的田野里种满了庄稼,也种满了坟。房屋,田野,村路,坟地,相互交融,不分彼此。人们在田野里劳作,在坟地旁来来去去。阳光照下来,麦苗青青,露珠滚动,新坟上的纸幡在微风里摇曳。田后房屋上,袅袅炊烟升腾起来。人们恩爱缠绵,或者反目成仇。一代代人渐渐消逝了。人间依然是红尘滚滚,肉香酒浓。这就是中国乡村,这就是最中国的乡村生活。旷达,隐忍,朴素,包容,地母一般沉默,却有着强韧的巨大的生命的力量。这样的一个芳村,这个村庄里的日日夜夜,大约也是每一个村庄的日日夜夜,甚或,正是整个中国的日日夜夜吧?鸡鸣狗吠,日升月落,婚丧嫁娶,人事更迭。一些东西凋谢了,一些东西新生了。一个被中国文化喂养大的人,谁敢说,对这样的日夜不是心中有数的呢?

然而,当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的时候,我的芳村经历了什么?那些生活其中的人们,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还好吗,他们安宁吗,他们是不是也有内心的惊惶,迟疑,彷徨和茫然?大时代的风潮涌动扑面而来的时候,他们该如何自持,如何在乡土的离散中安放自己?我仿佛看见,他们在剧烈的变化之中,俯仰不定的姿势,百般辗转的神情,听见他们内心的急切的呼喊,还有艰难转身的时候,全身骨节嘎巴作响的声音。

我常常想,假如我不曾读书,假如没有多年前那个秋天的清晨对故乡的辞别,很有可能,我也是芳村众多女子中的一个。跟我的姐姐们一样,在生活的围困中左冲右突,无能为力。在电话里跟远方的亲人诉说着愁肠,竭力克制着,克制着,忽然间却痛哭失声。你相信吗。隔着千里百里,我却真切地参与了芳村的生活,亲口品尝了故乡的悲欢喜乐。经济的难题,伦理的困惑,情感的裂隙,精神的疑问,心灵的颠沛流离……他们的每一个痛点,每一个伤口,每一个复杂微妙不可言说处,我都感同身受。我的眼里含着的是故乡的热泪呀。我笔下的那些乡村人物,是我的乡邻,我的亲人,我的姊妹,更甚至,他们就是我自己。

我想写出他们的心事。大约,写出那些男人女人的心事,也就写出了芳村的心事,写出了千千万万个村庄的心事,写出了乡土中国在一个大时代的浩渺心事。一个小说家的野心,大约便是写出天下人的心事吧。
我想从中国传统文化的海洋中汲取养分,以中国人独特的思想、情感和审美,创作出属于这个时代的中国故事,表达我们这个时代新的中国经验,写出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中国旋律。时代巨变中,一些东西烟消云散了,一些东西在悄悄地重建。更有一些东西,中国乡土文化中积淀最深最厚的那一部分,依然在那里坚硬地存在着。乡土中国的苍茫心事,同宏大的时代语境呼应着,有很多意味深长的东西在里面。

于是,我写了长篇小说《陌上》。散点透视的笔法,几乎是挨家挨户的,写芳村的各色人物,写他们在时代巨变中的命运和悲欢。是谁说的,最难的就是写当下。追忆,因了时空的暌隔,便拥有了足够的审美空间,可以进退有据,可以闪转腾挪。那是过去时态。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总是笃定的,胸有成竹。而写当下,写当下处于矛盾旋涡中的人和事,是不断发生变化的正在进行时态。生活是伟大的。生活是复杂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生活永远走在想象力前面。面对庞大的复杂的丰富的变动不居的生活,小说家该如何以文学的方式,切入现实?是正面强攻呢,还是迂回作战?是短兵相接呢,还是十面埋伏?

在《陌上》里,当芳村的风雨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们总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大时代的气息,芳村那些人,那些男男女女的隐秘心事,也是乡土中国在大时代里的隐秘心事。从这个意义上,芳村的表情,大约就是时代的表情。芳村的泪水,大约也是时代脸庞上流下的泪水,芳村的微笑,应该也是时代嘴角的微笑。

置身于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伟大时代,我是把自己全身心投入了。我的呼吸连着人民的呼吸,我的心跳连着人民的心跳。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我的泪水和人民的泪水,是流在一起了。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尽了自己的艺术本分,尽了我的笔墨之责。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执着地书写中国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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