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沈从文的文学

征文网 2020年3月13日文学快讯评论3,188 阅读7159字

沈从文真正创作的时间并不长,从1924年至1949年,就共有25年左右,人不到50岁就停止了。五四时期那一代作家,1949年前创作基本上就停止了,也都是50岁左右,拿陕西来说,柳青、杜鹏程、王汶石等也是40岁左右,“文革”开始了也就创作停止了。沈从文25年时间作品结集80多部,是现代作家中成书最多的一个。人们熟知的,比如《柏子》《龙朱》《阿黑小史》《月下小景》《边城》《长河》《湘西散记》等。

说他的阴柔性。他的作品有一种忧郁气质,有一种淡淡的伤感基调。作品的题材都是社会下层的士兵、妇女、小职员的日常人生,即便写妓女也都是下等妓女。在他写作的年代,国家破碎、民族灾难,鲁迅在写《彷徨》、《呐喊》,茅盾在写《子夜》,巴金在写《家》、《春》、《秋》,还有柔石那一批作家,还有延安边区那一批作家革命性更强。而沈从文的作品似乎并没有直接涉及当时的风云。换句话说,他不是政治性强的作家,他的作品没有成为政治宣传品,不是匕首和投枪,他也不是战士。没有直接写政治,写社会问题,使他的作品不阳刚,也因此不僵硬。当他初冒出来的时候,以别样的生活,别样的色彩,惊动着文坛,成为京派作家的一员大将,但他在那个时候不可能成为旗手,以致后来政治性的、社会问题性的、大题材的东西占领了中国文学,沈从文便渐渐边缘化,受到了漠视、排挤和攻击。

这种情况和张爱玲一样,张爱玲也只是写她的没落家族的生活,所以50年代初她就出国了,张是有家庭背景的,自由相当大的人,她可以出国,沈从文就只有留下来,因为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为。1949年以后,虽有种种原因他退出了文坛,可以说,即使他还在文坛,他也是写不出来的。而文坛有这样的情况,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诗人作家,但谁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诗什么小说,这样的人往往在文坛混得最长。

我在“文革”后期,有一天去图书馆翻到他的一本书,那是我第一次读他的书。书是丛书,序言由别人写的,序言中说他如何有才华,文笔如何好,但有一句话我记得清楚,就是:他只能算二流作家。但我那时不知道沈是谁,非常喜欢读他的作品,后来一本书上收他的一个作品,我还给出版社写信,要求多收他的作品,又过了多年,他的文集才出来。我一直说过这样的话,作品必须经过50年的考验,如果50年后有人还在读,那就是好作品。50年后沈从文怎么样呢?沈从文成了中国现代文学超一流作家,成了作家和从事文学工作者的必修课。为什么呢?文学有文学的规律,文学就是写人性的,脱离了人性,而将文学当作政治的宣传品,你轻视着文学规律,文学也就最后抛弃你。近50年后沈从文的浮出,是中国文学观的改变,可以说,对待沈从文的态度变化,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心路历程。

这一点,我们一定要记住,文学一定要遵循文学规律,文学不是政治宣传品。以政治观念写作品,即使一时红火风光,最后也是一无所有,而文学不作御用,有人又写成揭露、暴露、黑幕性的作品,思维上和御用一样的。同样一无所有。

我写过一个中篇《艺术家韩起祥》,就写了一个艺术家如何一步步变成政治宣传品,最后悲凉地死去。这就牵涉出了政治的关系问题,中国民族是一个苦难民族,因为苦难,政治情结就浓,所以“铁肩担道义,著文章”之说,伟大的文学作品既要关注现实,又要追问人的本身。讲政治要讲大政治,关注和追问的是大政治。

他的温暖性。善良而宽宏的作家才能写出温暖的作品。沈从文写下层社会的人的日常人生,同时期老舍也是写下层社会的日常人生,两人都是伟大作家,但老舍的眼光是批评的眼光,以一个改革者的眼光来看待人性,而沈从文以温和的心境,尽量看取人性的真与善。对人性的真与善的关注和肯定,集中体现于笔下的女性形象的塑造。我们姑且不论其长篇、中篇,即使那些短篇,比如《柏子》和《丈夫》中的妓女都是那么可爱、可怜,读完让你心跳和叹息。

作品的温暖性,可以使作品有慈爱心。我有这样体会,小时候家境不好,父亲从学校带回一点吃食,当我们兄妹四人在那里吃的时候,他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吃。我做了父亲后,每当弄些好吃的带回来给孩子吃,我也是坐在对面看着,我体会到一个做父亲的那种感觉。读沈从文的小说,我就想到父亲的神情,我感觉沈从文对他的人物就是这种神情。

作品的温暖性,更使文笔优美,没有生硬尖刻,没有戏谑和调侃,朴素而平实,幽默也是冷幽默。他不是刻意要批判什么,作品里看不出谁是坏人,谁是好人。一切都是温情。他表现悲剧现实,如果在作品是好人坏分明,那就不是好作品。《红楼梦》贾林的悲剧是谁制造的呢?是贾母,是宝钗,是宝玉,是黛玉,好像都有,又都没有,是社会的悲剧,是人人都有份制造的悲剧,但你又不能怪哪个人。

说到神性。好小说都是有神性的,也就是有精神的。作品要讲究维度,要提升精神层面。有的作品是政治传声筒,这是令人反感的;有的是把人物作为背景,去研究一个个具有当下性的社会问题,这是讨厌的;有的以观念写作,全文就为着演义又一个观念,同样面目可憎。现在有许多作品,写现实,不应称之为现实主义,没有精神意象的现实作品不是现实主义作品。

沈写的是下层社会人的日常生命状况,就是他探寻的是关于人的最为根本意义上的爱、真、美,他的小说才具备了生命力。他有一句名言,说他的作品是建一个希腊小庙。通过对淳朴的爱恋的风土人情的描摹,营造一个特殊精神空间,这个精神空间与作者所身处的特性空间形成强烈对照,这精神空间就是“希腊小庙”,庙里供奉的是一种充实人性和神性的爱。一方面经营希腊小庙,一方面现实却是人欲横流,红尘滚滚,这样就必然产生孤独和悲凉,他的作品又温馨又哀伤是自然而然的。我画莲喜欢画出藕、茎和花,莲花就是藕的精神之花,这朵花是艳丽的,洁净的,艳丽和洁净得又无比哀伤。佛的眼是微闭的,佛的态就是透着这种味道。沈从文这一点,我们在读他的书时,一定要体会。我们写作为什么得有这种神性,精神空间为什么缺乏,而他又是怎样寻找怎么处理和完成这个精神空间的?

再说唯美性吧。中国作家历来分二类,一类政治性强,大题材,大结构,雄浑刚健,这类作家和作品弄得好当然好,而且在当代当红,弄得不好就极其不好,作品寿命极短。另一类讲究文体,讲究艺术,讲究语言,讲究气韵。当然弄得不好,影响大气,沦为柔弱和矫情。但这类作家的作品寿命长,他的文字至老都好,即便留一个便条都有味道。举个例子吧,现代作家废名是唯美化的,沈从文向他学习过,他的作品特别讲究,太讲究了就冷僻、孤寂,失去大气。古诗人贾岛如此,废名也如此,而沈从文学废名脱于废名,他作品的气是向外喷的。孙犁的荷花淀派之所以后继无人,就是后学者气小了。唯美性的作家作品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艺术感觉好、文笔美,善于运用“闲话”,增加韵味,我比喻为往水面上抛石子,有人抛一个石子,咕咚就沉水了,有人的石子在水面上连续打漂。他们反复叙说一件事,文笔独思妙想,有无尽的细节,这需要感觉和想象。沈如此,张爱玲也如此。大家可以读沈《龙朱》。

下来,我谈谈沈从文给我们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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