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想来,薛宝钗是怎样变成人际关系高手的?一母所生的薛蟠和薛宝钗为何性情天差地别?或许正是因为有个任性的“呆霸王”哥哥和宠溺儿子的慈母,宝钗才不得不变得早慧和懂事。“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她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在家时自觉做母亲贴心的小棉袄,到了贾府又主动担任薛家的首席公关。“日间到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姐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日间不得闲,夜里做女红到三更才睡。”乖巧的薛宝钗过得忙碌而辛苦,而她对他人需求的体察或许就是在这些辛苦中训练出来的,因为懂得做人的难处,所以愿意慈悲。她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与分寸感,却并不“油腻”,不拜高踩低。
薛蟠出远门带回了特产,宝钗给贾府众人送礼物,连没时运的赵姨娘也有一份。似乎宝钗总能考虑到一些“不重要”的边缘人,在大观园改革时也是她提出由承包园子的婆子拿出一点钱,分给其他婆子,使所有园中做事的人都得到些好处。同是王夫人那边的亲戚,王熙凤对赵姨娘动辄责骂,像是为姑妈出气,而薛宝钗却对赵姨娘和贾环客客气气。这是摆正了自己的客人身份,或许也有一份对世人的博爱。
从某种意义上说,宝钗是博爱的,但她的博爱与宝玉热爱一切美好事物的“情不情”有所不同,她更为理性与实际,待世人都是一种淡淡的好,这种好有着距离感,不在情感上过分卷入,倒也足够抚慰人心。“任是无情也动人”来形容她最合适不过,多少号称“有情”的不过是自我感动了一下,于局面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如果说宝玉是用对美好女儿的爱来隔离现实,宝钗则是用日常琐事和对他人的关爱来隔离现实。顾城曾评价宝钗说:“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或称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宝钗对生活有一种疏离感,她能跳出眼前的局面来打量和审视,有开阔的心胸。当哥哥薛蟠被柳湘莲痛打之后,薛宝钗劝解母亲说:“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人所共知”,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对于亲戚关系这个账户,宝钗是在用一点一点的善意存入,薛蟠则是用一桩桩祸事不断支取,任性妄为。对于哥哥出门做生意,宝钗极力赞同,哪怕生意赔了也是历练,总不可能一辈子守在母亲身边当“妈宝男”。这种认识和格局,非同凡响。
当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与柳湘莲相厚的薛蟠情绪不好,宝钗提醒他注意犒赏伙计们——做东家的,要对底下人体恤,一趟生意结束,人人等着领赏分红请客,不能因为老板有情绪就都省了。虽然这反应看似过于冷酷,可倒有一种“不为打翻的牛奶哭泣”的理智。无论发生了什么不幸,生活总要继续,倘若沉溺在悲哀中自怜,就会失去人心。事实证明,薛蟠请客时心不在焉,伙计们觉得无趣,宴席不欢而散。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不可能要求别人对自己的痛苦感同身受。宝钗有管理者的格局,可惜身为女子,不能代替哥哥去管理家业,提点一两句已是极限。
“抄检大观园”事件后,宝钗要搬出去时,她也提醒王夫人说:“据我看,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家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里说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红楼梦》里薛宝钗的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而薛宝钗在薛家的慢慢“冷落”过程中看到和学到了太多,对姨娘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是真诚友善的提醒,但只是点到为止,她不必也不能过分热心。
历来对宝钗服用的“冷香丸”有许多解释,但在我看来,或许正是因为天生聪慧加上一颗热心,薛宝钗才需要服用“冷香丸”,不至于“人我不分”,在冷香丸的作用下保全自己“不干己事不开口”。时常叹息山中高士薛宝钗,空有见识和本领却无用武之地,将生命耗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看出衰败的信号,然而“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只得藏起一颗热心,冷冷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有时我会想,在这个故事里,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到红尘中体验了一番人间情爱,如果薛宝钗也是神明下凡的话,她这一生体验到的是什么呢?
来源:文汇报 | 闫晗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