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漫笔

大雪覆盖村庄
大雪到来之前,北风和乌云像仪仗队一样先行开路,呼啸着笼罩住整个天地。等一切准备就绪,雪花先是一粒一粒羞涩地掉下来几颗,砸到地上就像苞谷糁子一样;接着在风中绽放开来,雪粒从小小的身体中伸展出五个或者七个小触角,像白鸽张开翅膀一样自由飞翔起来;暮色降临,雪花宛如鹅毛柳絮一样轻细蓬松,跳着曼妙的舞姿翩然降落,不久便铺了一层洁白的地毯,把灰暗的世界都要照亮了。整个晚上,扑簌簌的声音响彻一夜,偶尔会夹杂几声风吹树梢雪块掉落的唰嚓声,像是树叶落进了湖面。
风雪交加的夜晚,人们愈加眷恋柔软暖和的被窝,就连做的梦也更加踏实美妙。外出觅食的老鼠触摸到了一朵雪花,拿到鼻翼前嗅了嗅,闻到了晶莹剔透的寒凉,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又顺着墙拐角隐蔽的洞口蹿回去了。几只麻雀紧紧依偎缩成一团,看着雪落到身上相互拥抱着取暖,随着搭建在树梢的草窝来回摆荡,瑟瑟发抖地担心西北风吹断树枝、吹落这个仅有的依靠。柏树的绿色枝叶上盛开了一层纯洁的梨花,就像戴上棉帽,穿上棉衣、棉鞋,戴上棉手套一样。
清晨一看,嚯,村里村外都是闪耀着晶莹色彩的绒绒白雪,让人不忍心去踩上一脚,生怕玷污了这造化的杰作。鸡早就饿了,它们可不管这些,看到树上掉下一个疙瘩,以为是虫子,赶紧跑过去在雪里啄了几下,还用爪子刨了几下,没有找到虫子反倒吃了几口雪,嘟嘟囔囔地走开了。黄狗似乎嗅到了野兔的气味,从台阶上看到山墙背后有一串点状的脚印,于是跳下来跑到村口去看,到脚印消失在田野上就叹了一口气,突然感到脚冻就返身,跑回屋里的火炉边。孩童兴高采烈地跑出来,握着铁锨堆雪人,就算把手和脸冻红了,还是遮挡不住过节一般的欢喜。
北风和乌云已经翻过山头,大雪也跟着一起去远方巡游,把雪野作为慷慨的礼物留给这里的村庄。没过多久,太阳刺穿云层照耀下来,在雪地里点燃五彩斑斓的闪光。各家门口的雪已经被清理打扫出一条条连接起来的细窄通道,就像是田野里纵横交错的阡陌小路。到了晌午,积雪开始慢慢消融,从屋檐上、从大场边、从雪野上汇聚成汩水流淌,顺着沟渠进入田地,浸润麦苗和野草的生命根基。村庄里雪消后渐渐变干,像解冻了一样恢复往日的热闹和生机,只剩下背阴处还残留着几块牛皮癣似的脏雪。
大晴了好几天,把整个村庄烘得暖暖和和,使人误以为置身于春风和煦的时节,就连枝头分蘖也跃跃欲试地想要探头窥察。西北风的先锋部队最先到达,在树梢和墙角吹起呼哨。黑压压的乌云也晃晃悠悠地来了,把鸡、鸭、鹅、狗赶回了窝棚。远行的人走在路上,卷紧了衣领戴上了帽子,把双手筒进袖子里,扯开大步往家里赶。灰黄的荒野和光秃的树木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场大雪的准备,知道大雪送来的不只是彻骨寒冷,还有孕育春天的美好希冀。
庄稼倾听
一棵庄稼的成长过程就像一部电影一样曲折而又漫长。一粒种子沉睡在松软潮湿的泥土里,苏醒后伸个懒腰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外面的世界。他看到周圍密密实实的、望不到尽头的兄弟姐妹,相互打个招呼熟悉了以后也会在风中载歌载舞,一起经受暴雨的侵袭和烈日的曝晒。
他们虽然同是庄稼,可性格禀赋却截然不同。苞谷和黄豆相互约定,总会赶在北风来临之前加快奔跑和成熟,避免和寒冷短兵相接;小麦忠厚老实地坦然接受一切安排,就算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中也从无怨言,还会在春来之时拔节抽穗,将最朴素珍贵的麦粒奉献给村庄的人们。壮实茂密的庄稼也不会去轻视羸弱矮小的庄稼,知道它们都是这块土地上的刍狗,彼此搀扶帮助着走向锋锐的镰刀。
村庄里的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关于庄稼的,衷心赞美谁家地里喜获丰收了,又真诚同情谁家的地里荒凉歉收了。其实,他们没有说出来的话就是,庄稼能够直接反映出主家是勤快还是懒惰,有没有把全部的汗水和心思放到土地上。清晨荷锄下地,晌午回来歇晌,傍晚又去地里劳作,他们把田地看得比子女更珍贵更亲切,不是除草就是浇水一直都在辛勤地干活,把自己一辈子的时光像施肥一样均匀地撒到地里。人反倒活成了庄稼的影子,也许这是令人愉悦的形象,并且最终还是会和庄稼一样成为荒野的一部分。
经过不算繁复的手续,一棵棵的庄稼转化成了一堆堆的粮食,只会留给辛勤劳作的人享用吗?不,也会进入从不下地劳作的人的嘴里。不管粮食进了谁的嘴,庄稼都觉得这一辈子没有白活,给这世上留下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田野里的老鼠常常会未雨绸缪,打出两层洞府来储备大量粮食,作为渡过到下一个庄稼成熟彼岸的船舶。老鼠爬上苞谷、小麦和黄豆的枝干,把一粒粒粮食塞进嘴里,鼓起两个圆嘟嘟的腮帮,回到第二层洞府的粮仓,吐出来放好再出去集腋成裘地搜索,劳作完毕就住到第一层洞府的卧室休息,让浑身的肌肉慢慢释放紧张和疲劳。禽鸟不像老鼠一样目光长远,从不规划将来,而是有一顿吃一顿,一旦过了庄稼的收获季节没了粮食,就会流浪到别的地方像个乞丐一样讨饭。
庄稼一辈子固守在一个地方,不想出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因此外面发生再大的事也漠不关心,可如果村庄和田野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引起注意。每到拔节和灌浆的时候,庄稼都会侧耳倾听生命节律的细微声音,全神贯注地捕捉,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响动,就算知道这是走向死亡的哀乐也依然会微笑着迎接明天。
秦腔响起
村庄每天的歇晌时分都会此起彼伏地响起嘹亮的秦腔,以此来舒缓清晨下地劳作积攒的疲累和蓄积傍晚下地劳作需要的气力。一声声高亢激昂或者悠长低回的唱腔,宛如一阵又一阵的风在村巷中徘徊踱步,轻轻抚摸着眯上眼睛,摇头晃脑的听者的耳朵和心灵。历经沧桑的老者在秦腔中咀嚼回味着往昔的快活和苦难,似乎除了平淡如水的生活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重新打开回忆的门窗。年轻一代起初并不爱听这聒噪刺耳的声音,等到岁月磨砺和品尝世事以后,慢慢会发觉秦腔里激荡的喜怒哀乐竟会这样地亲切入心,还会与之产生强烈共鸣。
村人并不关心秦腔的发源历史和流变,只喜欢其中引人入胜的悦耳声音、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和波荡起伏的故事情节及其发人深省的深厚韵味。眉户大多以唱词幽默、节奏欢快和氛围喜庆而广受欢迎,比如《张连卖布》中赌徒张连将田产和家具卖光要卖布,被妻子抓住追问后油嘴滑舌、百般狡辩的滑稽故事,引人捧腹大笑;《梁秋燕》里俏姑娘梁秋燕勇于追求爱情,却在心仪的人面前羞涩的可爱场景,总是令人忍俊不禁。乱弹大多以深沉激越、情感悲壮而受人追捧。比如《周仁回府》中周仁用妻子换了嫂子而被杀,来给妻子上坟时凄惨苦痛,让人落泪;《三娘教子》里三娘以隔断织布教训孩子,讲述家庭凄凉景象来惊醒孩子的故事,催人泪下。
秦腔故事来来回回就是这些唱腔伴奏和人物故事,却能怎么听也不会产生哪怕一丝厌烦的感觉,反而越听越有滋味,就像白酒之于男人,首饰之于女人。秦腔像火焰一样照亮了平淡的生活,像阳光一样温暖着村庄的情感,也像雨露一样滋润着生命的灵魂,潜移默化地引导着村人走向又美又善的精神寺庙。憨厚老实而又沉默寡言的村人只会从苦焦的土里刨食,将之视作精神享受和心灵寄托,每次听到都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心潮翻涌和静谧安详。因此,秦腔不仅是这个地方的戏曲,更是这个地方心灵皈依的宗教。
如果有人去世,村庄里立刻就会播扬起秦腔的悲戚声音,以此作为送别一个生命陨落的最高仪式。架在树上或者屋顶的喇叭向四面八方邮发出报告丧事的讯息,在沟谷峁梁上劳作的村人叹息一声吼唱两声,迟早都会像他一样让秦腔铺平人生的最后一截路。天上飞过一群小鸟,留下了一串清脆铃声似的鸣叫。风吹动树梢扑簌簌地抖动一阵,再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掠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唯有青山还沉默地听到隐约飘来的唱腔,注视着沉浸在安宁和炊烟中的一座又一座的村庄。
牛牴不过命运
老黄牛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会在这个村庄里度过,没想到最后还是一去不复返地被拉走了。
黄牛出生在一个春光融融的晴天晌午,落地后尝试了几下就站起身来,用嘴本能地逮住奶嘴,吃饱喝足以后围着母亲蹦来蹦去撒欢。母亲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儿,不时地伸出舌头舔舔,或者歪过头去轻轻地蹭蹭。母子形影不离地住在牛棚里,每天晚上透过窗户看看天上闪烁的星辰,相偎相依着拉家常。小牛跟着拉车的母亲出去见世面,第一次看到纵横交错的山谷和漫山遍野的青草,也禁不住去嗅闻芳香四溢的鲜花,去追逐翩翩飞舞的蝴蝶。老汉笑吟吟地看着小牛在山坡上跑来跑去的样子,给烟锅装上烟丝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慢慢地,小牛茁壮成长为一头矫健的大牛,四处蹦跶着见啥都想牴一下,却不曾想经历了有生以来的头一次生离死别。他被困在两棵树中间动弹不得无力反抗,眼睁睁地看着一根铁锥刺穿鼻翼套进一个鼻圈,戳心刺骨的疼痛使他浑身发抖。母亲看着他嘴角滴下的鲜血,心疼地安慰他,生而为牛,这是你必须过的关。还没等他鼻伤痊愈,母亲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就像一阵风刮走了终其此生都再也没有见过。他独自站在场院的树下和牛圈的槽前,却怎么也填不满巨大的空虚,总是幻想一觉醒来母亲会重新回来卧在身旁。
不久之后,他被拉到地里套上了跟斗和犁铧,立刻就对剥夺自由表示不满,开始胡乱蹦跶踢腾了起来。老汉只管给他拌草料喂泔水把它养肥,从来不去理睬他的喜怒哀乐,看他不听话就是一鞭子。一声清脆的“啪”声响过,他的屁股上慢慢泛出一道像刀疤一样细长的红色印痕,仿佛火烫了似的热辣辣地疼,久久不散。一旦他想撂挑子,鞭子就像恶毒的蛇一样咬他一口,喷射出的毒液渐渐地浇灭了他想要去牴的年轻气盛。他乖乖地拉车、拉犁、拉麦、拉土,也想再去挣扎可没有其他本事只有一身劳力,低下头认了命无怨无悔地行走于村庄和田野的路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这些年里,老汉和黄牛朝夕相处,像是照顾家人一样给他拌草料、喂麸子,没事了就窝在墙角晒太阳。黄牛终究也还是衰老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能干,越来越担心像村里的老牛一样突然消失。老汉独自一人生活,眼看着村里进城去的人撂荒了田地、卖掉了耕牛,依然顽强地日出拉牛种地、日落拉牛回屋。老牛享受着老汉给他调的盐水,可怎么也没想到老汉也会消失不见。一番热闹聒噪过后,几张陌生的面孔把他的缰绳从牛槽解下来递给另一个人。他嗅到了这个人身上散发的血腥气味,害怕地后退了几步,想牴但随即又顺从地跟着他一步一步迈出牛圈。
老黄牛走出屋院停住脚步,回过头看了看熟悉的院墙和房檐,看了看熟悉的大树和电杆,没有看到熟悉的老汉,猛然鼻圈被扯了一下就转过头,跟着那人走过村巷走上官路,消失在雨后浓稠的白色云雾之中。
走向归宿的路
世上有各式各样的路,比如八车道的平坦大路、仅容一车的乡村道路,还有挂在崖边的羊肠小道,像绳子一样有着各自的粗细长短。道路背负了过多的重担,延伸到村口时,早已精疲力竭地躺下来歇了。一条黄色的土狗从村里跑过来,左右看了看扑踏一下就卧在路上。几个孩童相互追逐着嬉笑打闹,在路上画出方格子跳了起来。一辆三轮蹦蹦车老远就按喇叭,带起了烟尘像一条船冲出波浪一样滑过道路。孩童和黄狗赶紧跳到一边避开,等车过后烟尘未散像水合拢一样又跑到路上玩耍了。麻雀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并不下到路面上来,叽叽喳喳地炫耀着天上的路更长更宽。
乡村道路和人体内部的血管一样,有动脉静脉也有毛细血管,遍布到村子的任何一个角落。因此,道路掌握着这个村庄的每一个秘密——谁偷了李家的鸡,谁砸了王家的窗玻璃,谁半夜进了寡妇的门,又是谁扛走了赵家的希望。这些事都发生在村庄沉沉入睡的夜晚,只有道路和星辰目睹了黑影的踪迹。可惜星星被大树遮蔽了眼睛,不能纵览事件的全貌,唯有道路对所有的事情和细节了如指掌。道路经见了太多的世事,不愿以交换秘密的方式获得朋友,更不愿意看到因自己的多嘴多舌而导致村子闹腾不安,故而把所有的秘密都吞咽进肚子里慢慢消磨掉,藏到心里最深的地方使其永远不见天日。
村里的路承受着车撵、牛踩、人踏,受过不少委屈却从无怨言。老牛拉着架子车慢悠悠地从地里回来,走到半路屁股一紧一松,突然“啪啪啪”扔出几坨像炸弹一样涂了一地的牛粪。就算谁想收拾打扫也无从下手,来往行人可以跳开,可是车子怎么也要碾上去沾到一些,像是给路擦脸一样将牛粪涂抹得更为均匀。一群山羊在山坡上吃饱喝足,回来的半路就消化了一半,给路上撒上几把黑豆一样的羊屎蛋蛋。路不怕刮风就怕下雨,毕竟风把路吹不走折不断,可是雨就不一样了,纠结团伙能够不由分说地把路切割出像锯齿一样的豁豁牙牙来。
村里的路牵着村外的路,村外的路拉着村里的路,不知究竟是想一直留在村里过贫穷但却安宁的日子,还是想出去闯荡世事过上富足畅快的生活?他们清楚地知道,多少条路出去了又回来了,回来了又出去了,不管是留下的还是走了的,都会以自己选择的方式度过这一辈子。道路走向的不是远方,而是自己的归宿,并且每一条道路都走不出自己一生的光阴。
秦河,本名冯龙强,陕西蓝田人,曾获《人民文学》评论银奖。作品散见《北京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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