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幽默从何而来

征文网 2020年3月13日文学快讯评论2,543 阅读7886字

知性与感性

在《英国人》里,老舍这样抨击英国人:“据我看,一个人即便承认英国人有许多好处,大概也不会因为这个而乐意和他们交朋友。”据老舍的观察,“一个英国人想不到一个生人可以不明白英国的规矩,而是一见生人说话行动有不对的地方,马上认为这是野蛮,不屑于再招呼他。英国的规矩又偏偏是那么多!他不能想象到别人可以没有这些规矩,而有另一套;不,英国的是一切;设若别处没有那么多的雾,那根本不能算作真正的天气”;并且,“除了规矩而外,英国人还有好多不许说的事:家中的事,个人的职业与收入,通通不许说,除非彼此是极亲近的人。一个住在英国的客人,第一要学会那套规矩,第二要别乱打听事儿,第三别谈政治,那么,大家只好谈天气了,而天气又是那么不得人心。自然,英国人很有的说,假若他愿意,他可以谈论赛马、足球、养狗、高尔夫球等等;可是咱又许不大晓得这些事儿。结果呢,只好对愣着。对了,还有宗教呢,这也最好不谈。每个英国人有他自己开阔的天堂之路,趁早儿不用惹麻烦。连书籍最好也不谈,一般地说,英国人的读书能力与兴趣远不及法国人。能念几本书的差不多就得属于中等阶级,自然我们所愿与谈论书籍的至少是这路人。这路人比谁的成见都大,那么与他们闲话书籍也是自找无趣的事。多数的中等人拿读书——自然是指小说了——当作一种自己生活理想的佐证。一个普通的少女,长得有个模样,嫁了个驶汽车的;在结婚之夕才证实了,他原来是个贵族,而且承袭了楼上有鬼的旧宫,专是壁上的挂图就值多少百万!读惯这种书的,当然很难想到别的事儿,与他们谈论书籍和捣乱大概没有甚么分别。中上的人自然有些见识了,可是很难遇到啊。况且这些有见识的英国人,根本在英国就不大被人看得起,他们连拜伦、雪莱和王尔德还都逐出国外去,我们想跟这样人交朋友——即使有机会——无疑的也会被看成怪物的”。这些话都说得很到位,统统击中了英国人的要害,然而明眼人也可以从中读出一种苦涩的味道。老舍看英国的眼光中显然多了一点东西,也少了一点什么。贫家子弟的身份和寂寞的异域生存处境,决定了老舍感知英国的方式,不可能像那批得风气之先的留欧精英那样舒适自在,而处处带着局外人的挑剔。丁文江笔下人情淳厚的司堡尔丁小镇、徐志摩笔下的与英国文化名流的交往、费孝通笔下的智趣横生的英国学术沙龙,在老舍的笔下是看不到的。

值得一提的是,老舍与英国的隔膜,更有深层的心理原因。众所周知,老舍的父亲舒永寿死于洋鬼子之手: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舒永寿作为满洲八旗“正红旗”的一员下级旗兵在保卫皇城的巷战中牺牲,当时老舍尚在襁褓中。洋鬼子的罪恶通过母亲的反复讲述牢牢嵌进老舍的童年记忆,老舍后来说:“在我童年时期,我几乎不需要听什么吞吃孩子的恶魔等等故事。母亲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话中巨口獠牙的恶魔更为凶暴的。况且,童话只是童话,母亲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直接与我们一家人有关的事实。”(《〈神拳〉后记》)这个杀父之仇对老舍一生影响至深,潜在地制约着他对西方文明的看法。

《二马》是老舍旅居英伦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由于前述的各种原因,老舍身在伦敦而被隔离在英国社会之外,宛如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玻璃罩内,对于英国的评判因此只能依赖知性的概念和本能的情感,这个弱点在《二马》的写作中充分暴露出来。

不过公平地说,《二马》并不像老舍说的那样只有一点文字上的成功,在描写伦敦的自然景物上也颇有可圈可点处,比如作者这样描写泰晤士河:“太阳光从雾薄的地方射到嫩树叶儿上,一星星地闪着,像刚由水里捞出的小淡绿珠子。河上的大船差不多全没挂着帆,只有几支小划子挂着白帆,在大船中间忽悠忽悠地摇动,好像几支要往花儿上落的大白蝴蝶儿。”其中最精彩的,要数对伦敦的雾的描绘——

伦敦的天气也忙起来了。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不是刮风下雨,就是下雾;有时候一高兴,又下雨,又下雾。伦敦的雾真有意思,光说颜色吧,就能同时有几种。有的地方是浅灰的,在几丈之内还能看见东西。有的地方是深灰的,白天和夜里半点分别都没有。有的地方是灰黄的,好像是伦敦全城全烧着冒黄烟的湿木头。有的地方是红黄的,雾要到了红黄的程度,人们是不用打算看见东西了。这种红黄色是站在屋里,隔着玻璃看,才能看出来。若是在雾里走,你的面前是深灰的,抬起头来,找有灯光的地方看,才能看出微微的黄色。这种雾不是一片一片的,是整个的,除了你自己的身体,其余的全是雾。你走,雾也随着走。什么也看不见,谁也看不见你,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儿呢。只有极强的汽灯在空中漂着一点亮儿,只有你自己觉着嘴前面呼着点热气儿,其余的全在一种猜测疑惑的状态里。大汽车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爬,只叫你听见喇叭的声儿;若是连喇叭都听不见了,你要害怕了:世界已经叫雾给闷死了吧!你觉出来你的左右前后似乎都有东西,只是你不敢放胆往左往右往前往后动一动。你前面也许是个马,也许是个车,也许是棵树;除非你的手摸着它,你是不会知道的。

这是一幅精微绝伦的雾都景观,在展示老舍过人的观察力和描写力的同时,也证实了老舍对伦敦自然景物熟悉的程度。海外老舍研究专家李振杰曾根据《二马》里写到的伦敦景观,逐一做过实地考察,结果发现,《二马》中几乎所有伦敦地名都是真实的。在《老舍在伦敦》一书中,李振杰这样写道:“可以说《二马》中画出了一幅真实的伦敦地理环境图。小说中一共出现了近40个地名,其中有街道、大院、车站、码头、展览馆、教堂、公园、河流等。这些地名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经得起核对。小说中对这些地方的描述,方位清清楚楚,在60年前的伦敦能找到,在今天的伦敦也能找到。这些地方大部分分布在伦敦市区,只有伦敦码头和韦林两处离市区较远。个别地名比较模糊,但根据小说描述的方位,可以找到真实的地方……小说中人物活动的几条路线也是真实的,有的是步行,有的是乘车,但都符合伦敦的实际情况。”背景如此真切,生活于其中的英国佬却如此概念化,证明老舍对英国的了解很不平衡,知性大于感性,环境胜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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