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新小说中的女子“身体国家化”

征文网 2020年3月31日文学世界评论5,072 阅读13133字

五 “终身不肯嫁娶,以便专心谋国”

在清末新小说中,还出现了一类全新的“女英雄”形象,为“救国”而“绝夫妇之爱,割儿女之情”。女子救国不再需要花木兰式的女扮男装,可谓“数尽人材到巾帼,长使英雄泪如线。”这是对清末政治小说“志士美人”模式的超越,女子拥有了选择婚姻对象的自主权、主动权,甚至弃绝结婚本身。

不少小说设计了佳偶模式。张肇桐的《自由结婚》着力塑造的关关与黄祸是颇具传奇色彩的天赐良缘,两人约定,“缔姻之事,请自今始;完婚之期,必待那爱国驱除异族,光复旧物的日子。”《女狱花》中许平权对黄宗祥言,“男女私情,人所不免,但妹妹此身,已立誓许与我国四万万人,何敢自私自利。今又承哥哥眷爱,请与哥哥约,结婚之期,请自今始,完姻之日,且待女学振兴之后。”《侠义佳人》中孟亚卿以“以两国强弱不均”回绝了道同志和的日本人求婚,“大凡儿女总是情胜于义,亚卿能够为国体而断柔情。”《瓜分惨祸预言记》中志趣相投的夏震欧与华永年也不惜牺牲私人情感,“这中国就是我夫,如今中国亡了,便是我夫死了。这兴华邦是中国的分子,岂不是我夫我儿子么?我若嫁了人,不免分心有误抚育保养这孤儿的正事,是以不敢嫁人。”他们正视男女之情,主张婚姻自由自决,进而以“不婚的自由”表达服从至高无上的国家的决绝,而尤需指出的是,这一切是以女子为主导的。“身体国家化”至此坐实:身体的支配权迄于个我,终于政治理想设定的“我们”,而“我们”则是有别于“己”的“群”,是自觉承负民族复兴的“英雄”。

《侠义佳人》中的林飞白立誓“作个战死鬼,不愿为亡国之民”。作为妻子的高剑尘如果只是表达理解与支持,秉承的是精忠报国的传统文化而已,而高剑尘的进一步表述才是那个特定时代最撼动人心的:

“然而我想他们男子既有这样志气,我们女子何可坐守深闺,听他们生死,听国家兴亡,也未免太自弃了。且国家也不专是男儿的,我们女子也有分的,尤不可放弃不问。我也想约合同志,联为一小队,等他们从军,我们也跟着他们行军,一同赴敌,替军人们裹创侍疾,以尽我们女子一分之能力。幸而国家得胜,我们也可从新聚首,做个强国的自由民。万一国家不胜,他们战死,我们也决定死于枪林弹雨,以偿我们平生之志,以谢我们女国民之责,不是狠痛快的事吗?”

这种共赴战场的慷慨激昂,的确令人肃然起敬。“身体国家化”的意识形态正在于此:将个我必然的生存悲剧感转化为信仰层面的崇高性,从而分享了国家的神圣性,同时也反向地强化了英雄主义的道德感召力。

不婚带来的种族延续问题于此凸显。《女娲石》中秦爱浓提出了解决方案,“女子生育并不要交合,不过一点精虫射在卵珠里面便成孕了。我今用个温筒将男子精虫接下,种在女子腹内,不强似交合吗?”《女狱花》中许平权认为,“文明极顶的时候,做女子的定创出各种避孕之法,决不必等地球的灭日,人类已是没有的。”《瓜分惨祸预言记》中的夏震欧也指出“考究那求良种、育婴儿、教子女之法,……以免滋生劣种弱民,遗害于国”。在此,科学的精神使得彻底与传统的婚恋生育观念决裂成为可能,“女国民”的性别意识遂被弭平,具有了与男性平等的独立价值。“女性的独立”本质上隐含着与男性的平等,即权利的平等,这与政治层面的强国保种,与诸列强平等交往的诉求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性使“女英雄”成为“身体国家化”方案的最终也是最高的层级。

这些救国女杰甚至自愿舍“身”扮妓、做妾,“不忌酒色,不惜身体,专要一般国女,喜舍肉身,在花天酒地演说文明因缘”,这显然是中国文化传统无法圆满解释的。《女娲石》中有一段经典对话:

秦夫人道:“凤葵,你这身体是谁的?”凤葵大声答道:“我这身体,天生的,娘养的,自己受用的,问他则甚?”说罢,满堂大笑。秦夫人也笑到:“凤葵,你说错了。你须知道你的身体,先前是你自己的,到了今日,便是党中的,国家的,自己没有权柄了。”

这一以“正义”理念为依傍的决绝“舍身”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传统的“舍生取义”,无疑是对传统三从四德观念的颠覆。“身体不再从属于皇权、父权、夫权和家长权的独断统属”,中国女性自身的价值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高度。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她们不再是充满个人英雄主义的“侠女”式的孤军奋战,而是结成爱国女子团体,从而累积出具有现代政党伦理的强大政治能量。专述女子救国的小说《女娲石》中,就有女子改造会、中央妇人爱国会、春融党、花血党、白十字社等团体,这些团体之间还互通声气,共图救国大业。

救国女杰集中出现在这一时期的小说中,的确是一值得引起关注的文学现象。将上述女性形象作序列式展开:关关十二岁,一飞公主、金瑶瑟、汤翠仙、楚湘云等约二十岁左右,夏震欧二十一岁,秦爱浓、黄绣球约三四十岁,黄祸母亲、关关乳母、一飞公主奶奶约五六十岁,由此发现,从少年到青年、中年、老年,“女英雄”已形成完整的人物谱系及精神成长史。

这类全新的女英雄形象,已然超出了传统女性序列,而具有了世界性身位。她们已非传统文学与文化中的闺阁少女、贤妻良母、贞妇烈女、红颜知己、红颜祸水、才子佳人、女扮男装、大义远行等所能涵盖:

吾中国家族主义,二千年前已大发达,吾向所崇拜之普救主、女豪杰缇萦、庞娥、木兰诸人,非真有爱国救世之诚,发于琼思瑶相,乃亦因家族之刺激逼桚,不得已而出于此途,吾不敢讳言也。

如果说废缠足、兴女学、倡女权、自由结婚都有现实参照的话,这类“女英雄”形象却更多来源于想象,其现实版自是秋瑾等。她们大多有过国外生活或留学的经历,其理念也更多来自于西方文化。作为自由、平等的符号,很多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受到过罗兰夫人的影响,《黄绣球》中黄绣球就是托梦于罗兰夫人的点拨,由家庭主妇脱胎换骨为救国女杰;《狮子吼》中的孙女钟也是读了“法国罗兰夫人的小传”,走上革命的道路。俄国苏菲亚及其虚无党事迹更多得到革命派的关注,《民报》第二号刊登了其照片,第十五号又发表《苏菲亚传》。金天翮曾译述《自由血》讴歌苏菲亚,清末新小说中也出现了不少以苏菲亚为原型的人物,比如《孽海花》中俄国虚无党人夏雅丽,兹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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