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森·怀特海《地下铁路》:美国奴隶叙事的暗黑童话

征文网 2017年11月30日文学快讯评论5,125 阅读5867字

作者科尔森·怀特海是美国“60后”知识分子作家中的一员。这一代作家在风云激荡的上世纪60年代不过是孩童;成长于日趋保守的70年代,只能在B级片的暴力与惊悚中寻找父辈“举世皆敌”的血性与荣光;当他们80年代在学院接受了精致训练转而登入文化场域之时,整个场面都是意义模糊的各种“后”(如后垮掉派)在苦苦维持。和前代人被定位为“文字一代”相比,他们被认为是“视听一代”,在卫星电视、电脑游戏、类型电影、漫威漫画、摇滚乐的大众文化氛围里成长,对民权运动没有切肤之痛,对毒品、性解放和各种朋克或习以为常或深陷其中。怀特海是一位学者型的精英小说家,毕业于最重原典的哈佛大学英文系,曾在《村声》杂志社工作,写了大量电视、书籍和音乐评论,后辗转于多家常春藤名校讲授创意写作课程。他是一个摇滚乐、蒸汽朋克、恐怖小说和僵尸电影的爱好者;独自读书、独立研究、擅用网络手段的超级宅男;纽约大都市生活经验的书写者以及黑人畅销书作家。从1999年长篇小说《直觉主义者》开始,他出版了《萨格港》《约翰·亨利的日常生活》《第一区》等8部小说,一部美国扑克大赛的纪实文学作品以及一部散文集。

早期奴隶叙事为了迎合白人读者预期,形成了模式化的自由乌托邦修辞:奴隶在暴戾的种植园园主的阴影下成长,被鞭打被侮辱,开始努力认字,寻找机会逃亡,然后失败,但历经波折之后终于成功到达北方,获得自由。科拉的遭遇和性格,让人想起同时代的传奇人物哈丽特·塔布曼,一个前逃奴、地下铁路的传奇乘务员、逃奴的摩西、即将登上美国20元钞票票面的黑人女性。科拉不是奴隶叙事中常见的、因受奴役而通过战斗或抵抗来争取自由、并与命运血战到底的塔布曼式的英雄形象。她的屡败屡战、挣扎与杀戮,都不过是被动消极的,来自对“活下去”的渴望和刻骨的私人仇恨。对于地下铁路这一带有童话色彩的史诗性人类造物、“不可能之海上的岛屿”,科拉很淡然:“不知道它为什么在那儿,它的意义是什么,所有我想知道的,就是我想停下来,不用再逃了。”在阁楼里,她开始思考并重新认识自由:“所谓自由是这样一个东西,当你注视它,它就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就像一片表面上看似茂密的树林,实则内部只是空空如也的草甸子,你总是可以发现它的真实局限。”在逃亡中,她既没有真正到达“北方”,也没有进过大城,更没有形成自己的全美印象:“窗外有且只有无尽的黑暗。”科拉的成长在于她识字后通过阅读和观察,终于获得了关于这个世界最为残酷的自然主义认知,醒悟到美国黑人的“宿命”:新的压迫机制取代旧有奴隶制,这是一个他们在其中生活但又不允许他们拥有的国家。

《地下铁路》堪称叙事技法的样本之作。文本中充满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写实批判、现代主义的心理描写与陌生化/神秘化效果、魔幻现实主义场景的营造,以及后现代主义的文类混合、拼贴与戏仿。小说中,这些“主义”不再是递进的、螺旋上升的进化关系,而是一种平行、掺杂的对话关系。同时,小说还混杂着盗墓、奇幻、恐怖等“类型小说”元素。怀特海在其想象/现实、清醒/梦幻左右互搏的写作实践中,以一种实用主义者的姿态自由表达,由此带来了此类小说技法的文学史命名困境,只能像雷蒙·莎迪瓦尔那样从实在论里借来一个术语,将其归类为充满悖论色彩的“奇思现实主义”(speculative realism)。在阅读小说时,我们也许还要听着大卫·博威的70年代英伦摇滚,及到小说的终章,则要调出《紫雨》和《白日梦国家》等80年代经典专辑,它们共同构成了怀特海写作时某种文本内在节奏的共鸣之物。

就主题而言,《地下铁路》是一部关于逃亡、成长、奴隶制拆解、黑人身份认同的复调小说,延续了他在《直觉主义者》里对于历史、种族和机械技术之间关系的想象,用现代场景、真实人物、真实事件切入历史场景,以碎片化的场景、跳跃性的情节处理,切断正史叙述虚幻的线性与统一。其回到历史、架空历史的写法、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与对历史文献的考古挖掘和美国黑人史研究的编织使用密不可分。怀特海以史入文,对于历史文献信手拈来的运用,让人想起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以及法国作家洛朗·比内《谁杀死了罗兰·巴特:语言的第七功能》。

就语言而论,《地下铁路》是一部非典型的黑人小说。它既不“饶舌”也不“爵士”,反倒是用语简洁、考究,句子简练、明晰,行文简省、朴素,举重若轻,有些段落读来宛若诗歌。绘人写物则颇类中国传统白描手法,伏笔、渲染均具匠心。一定程度上,这种雅韵从容的文风抚平了小说内容的戾气与粗粝。同时,它也是笔者所见黑人文学中对话最少的作品。“话痨”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时而木然时而愤懑时而嘲讽的“不靠谱”(而非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者。为了冲淡文本中弥漫的血腥气味,他以有瑕疵的心理分析、有硬伤的情节设置、破坏读者阅读紧张感的“剧透”、时空错乱的细节,以“七实三虚惑乱观者”的演义手法,刻意制造出阅读上的间离效果。科拉惊险的逃亡、复杂的内心以及凌乱的文本叙事之间构成了“争吵”关系,使得三者之间本应有的完美交流和相互牵制变得无比混乱。通过自由间接引语这一延续自《直觉主义者》的,类似于电影剧本的闪回、旁白与定格技法,他用科拉近乎冷漠的自我保护视角讲述了血淋淋的场景,肆无忌惮地介入科拉的所思所念所梦,让自由、混血、资本主义、种族歧视、美国国家理念、语言的能指与所指、《独立宣言》中人的定义、黑格尔式的主奴辩证、知识/科学的暴力性等等哲思议题在其内心里一拥而上。

小说的节奏时快时慢,焦点摇摆不定,内部存有一个多声部叙事的喧哗结构,不断在“科拉快跑”的间隙插入次要人物的番外章节,宛如长篇小说的大纲碎片,除了作者所偏爱的里奇韦之外,其他人在讲述完毕后就再也不会在后续章节出现,删掉对整篇小说的文气也没有任何影响,读来如同观看一部快进的默片(朱利安·鲁克斯语)。对于这种“任性”讲述次要人物的短章,怀特海解释说:“我想把读者关到现实的小黑屋里,然后再放他‘出站’。我试图真实描写种植园的惨状,为那些虐死的奴隶提供证言,写出他们的生之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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